“钻到一个抽象的世界里,青年不会真有力量感。而只有找到真正的力量感,未来才在手中。行动力,正是再造青年和世界的需要。”
《娱乐至死》的作者尼尔·波兹曼也写过一本书叫《童年的消逝》。他说,“没有足够发达的羞耻心,童年便不可能存在”。
但我想这样表达更准:“没有足够发达的天真,童年就会消失。”
在中国,童年是否在消逝且不论,但青年好像正在消逝。不时地有一些半真半假的语言弥漫开来。比如,“1988年出生的中年女子”、“34老年得子”、“她爱上了我这个29岁中年大叔”……
放在“90后”这个标签上,喊“中年危机”的越来越多。而他们中,最大的也才27岁。根据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中长期青年发展规划(2016-2025年)》,青年是指14-35周岁的人,在生理年龄上,90后的广大小鲜肉同志们好像还不能混入中年人的革命队伍。可是为什么没有底气说自己是青年了?
语言是一种心理现象;心理是一种社会现象;社会是一种政治、经济现象;政治、经济又是一种语言、心理、社会现象……这是一个复杂的逻辑链条。在本篇文章,我想从宏观的社会-心理机制描绘一幅青年的心态图,一幅社会心理学的肖像。
行动力
我对青年的心理研究一直有浓厚的兴趣。从人的心理特点来说,童年时期自我尚在形成之中,社会化不明显;而人过中年之后,虽然社会化程度已经很深,但其自我已经相对固化了,心理结构跟既定的社会结构同构化程度很高,但对动摇到这个社会结构的变化并不敏感。
青年不一样。他们的自我处在已经形成但并没有固化的时刻,因此社会的风吹草动总能掠过他们的心理结构并留下印痕,而他们恰恰喜欢以他们所认为的时尚的方式喊出来。因此,青年如果有变化的话,一定说明社会已经变了。
我在线上线下所接触的青年,从“六线城市”的县城,一直到广州、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都有。他们或是在街头行走,或是在大学校园里出没,或是在写字楼和政府机关里有自己的一个社会位置,或是在县城的网吧里打游戏,或者干脆就是网络直播室里某位网红的粉丝。我越来越发现他们中很多人缺一种东西,一种叫“行动力”的东西。
我想解释一下什么叫“行动力”。这里不采用那些虽然装得很学术但说了等于没说的定义。
按照我曾经阐述过的关于人的存在的一个公式——人的存在=头脑+心理+人格+身体,行动力就是在头脑、心理有认知、体验之后,人格上对自己要做什么有担当,驱动身体去行动,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一种力量感,并让自己和他人、世界产生密切、具体的联系,从而,改变、提升自己和世界。它有点类似于王阳明所说的“知行合一”,但当然,没达到“知行合一”的高深境界。
如果一个人有行动力,他必然能够感觉到自己是有活力的,面对这个世界,即使没有把控感,也有力量感。这样的人不可能处在一个压抑自我的状态,也不会特别自我,因为,在“自我-世界”这个结构中,他的自我既没有被世界所压抑,也不会为了在心理上生存,而刻意让自我显得比世界高大。
如果他是一个青年,则会充满激情,充满梦想,充满自信,不可能说自己有“中年危机”——所谓的中年,离他的存在状态,还非常的遥远。
不仅仅是有行动力的青年会确认自己很年轻。即使一个人已经年过40,如果焕发出行动力,以及如何能够体验到生命的激情,而不只是体验到社会上玩的那一套,也不会觉得自己老,不会有“中年人”的心态。和生命体验一样,行动力代表了一种存在状态。
一个没有行动力的人,可能在头脑上是有认知的,心理上也是有体验的,可是人格担当不起把认知、体验转化为行动。他只是头脑、心理上和世界产生联系,但并不愿意用行动和世界联接。
就像我在县城的网吧,以及网络直播室所看到的无数宅男一样,他们只是用头脑、心理去认知、体验眼前的世界,而这样的一个世界,都是通过媒介和技术建构起来的。一个没有行动力的人,倾向于逃避现实并活在另一个虚拟的世界中。
而不真实,就没有力量。
从抽象回到具体
在研究中,我发现了一个让我吃惊的特点。
我们喜欢说青年如何如何,90后如何如何,文青、理工男、富二代如何如何。这种整体性思维或标签化思维预设了这些人都是同质化的群体。之所以这样,是为了节约认知资源,我们暗中已经承认了这些群体并没那么高的同质化。所以大家可以理解,不会有人举出一个反例来打脸。
但现在,再用看上去有同质化思维嫌疑的话语去说青年如何如何,已经很可疑了。它只剩下了一个理由,就是没办法,我们认知这个世界,不得不采用这种“普遍主义思维”,因为一旦采用“特殊主义思维”,你只能说单个人或一个小群体。
我的观察和调查告诉我,现在青年的异质化程度已非常之高。所谓的“富二代”和“穷二代”岂止是不同的物种,而且是不同的心理物种。同样,在政府机关里上班的,和在写字楼、工厂里上班的青年,很难找到多少共同语言。
而玩游戏的青年,创业的青年,“正能量”的青年,和抱怨的青年,玩文艺的青年,玩理工的青年,在很多方面都难以相互理解。“青年”这个整体的图画,事实上是由无数异质的碎片机械地拼凑而成。
不说跟21世纪前,就是跟前几年比,青年之间在社会和心理层面已经有很大的区别了。几年时间,“青年”其实就换了一拨人,而新的一拨人,已经跟过去的无数拨人不一样。
在追问为什么这样时,我意识到,这是由“抽象化”的社会机制和技术机制造成的。
按照社会学家吉登斯、韦伯等人的说法,抽象化是现代社会区别于传统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传统社会,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线下直接的联系,我们对其他人,对世界的感知、把握是具体的。
当然,这是因为它简单,社会结构不是通过复杂的技术网络编织的,而是通过人、群体的互动建构的。但现在的社会是一个高度复杂的社会,人与人,与世界的联系,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技术网络来实现的,比如通过微信,通过QQ,通过直播,通过其他的媒介。这种线上的互动,就抽象化了。
同时,我们也更多地是通过技术媒介去认知世界,“虚拟”的那个世界,也取代了现实的世界。就像一个收银员在接过顾客递过来的一沓钱时其实数一下就知道是几百块钱,但她还是要选择相信并依赖于印钞机。
关于抽象化,精神分析大师弗洛姆在《健全的社会》里曾经举过这样的例子:在20世纪50年代,《时代周刊》登过一条新闻,标题是:“理学士+哲学博士=40000美元”。下面的一些统计数据表明,一个已经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的工科生在他的一生中可以挣到比一个只有科学学士学位的人多40000美元的收入。
弗洛姆发表评论说,“用一个方程式把学位与美元联系起来的这样一种表达事实的方式,正是一种抽象化和数量化的思维的表现,在这种思维方式中,我们是通过人格市场上一定数量的交换价值的形式获得知识的。”我要补充的是,大家也是通过这样去认识、评价一个人的,至于这个人是什么,无关紧要,他只是抽象成一个符号——最多是一个形象。
现在很多青年其实就活在一个抽象的世界。他们一刻不停地刷朋友圈,打游戏,看直播,看网络上的很多新闻,跟别人打交道,认知这个世界,很大程度上借助于技术媒介来完成,技术媒体因此取代了他们的行动。
他们和世界打交道,更多的是用头脑、心理,用人格去驱动身体这一块似乎缺失了,如果要在线下去互动,反而难以适应。
同时,技术媒介所建构的那个世界,似乎也取代了现实。他们更多不是通过行动去认知现实,恰恰也是通过媒介所建构出来的那个事实去认知世界的。他们在网上频频对很多事件发表评论,可是大家所把握到的现实也很抽象。
这就很有意思了,先躲在一个抽象化的世界里,去逃避让自己感到压抑的现实,再接着,去对技术媒介所建构出来的那个现实发言,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去“行动”,建立和世界的联系。
于是我看到了这一点:他们自我压抑,又非常自我。以“自我-世界”这个结构来考察,自我包括了头脑、心理、人格、身体。在一个抽象化的世界中,只是用头脑、心理去跟别人,跟世界打交道,明显是一种自我压抑。
而如果“世界”过于强大,自我感到弱小,也会感受到压抑。但这是很让人难受的,所以,他们又特别自我,在“自我-世界”结构中,希望让“自我”看上去能压过“世界”,获得力量感、价值感。
这是一种矛盾的心态,但对于很多人来说,机制和事实就是这样。
所以,我认为,尽管抽象化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钻到一个抽象的世界里,青年不会真有力量感。而只有找到真正的力量感,未来才在手中。行动力,正是再造青年和世界的需要。
从世俗找回天真
抽象化本身已经承认了青年面对很多东西,有一种无法改变的感觉,青春的激情之类,总会受到打击。所以心态上会老化。但面对这一切,除了逃到抽象化的世界里外,他们也会加速世俗化。
这是青年的“中年危机”的一大根源。
我一直有这样一个感觉:现在青年的聪明程度,远非他们的“前辈”可比。说我们这些70后被他们甩出几条街,这并不夸张,也不是拍他们的马屁。它是事实。我的小范围调查显示,一个70后在25岁,一个80后在20岁才可能知道的事情,一个90后在15岁就已经清楚。至于00后,更是不得了。
但这种聪明也有过早成熟的意思。而过早成熟,意味着社会化、世俗化程度提前、加深。这样的青年,从小就在耳濡目染或家长、学校的有意教育中谙熟社会游戏规则,自然也会很早就远离天真,显出一副老气横秋的表情。
同时,过早的世俗化,意味着他们会提前承担其社会职能,比如像房子车子前途之类的压力,会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另外,现在社会的利益竞争、心理竞争远比过去残酷,他们被抛入到了这场游戏中,不可能再按青年的那一套进行思考,至少大学毕业后好像已经不能了。因此很多90后有“中年危机”,显然不是矫情,它具有真实的一面。
以我的观察,人的“老化”除了生活的摧残、心理的折磨,还有世俗化这个杀手。
有人曾经问过我,如何不显老?我的回答是:如果生活不困苦,如果身体没有被工作所摧残,那么,秘诀就是对世界保持天真,以及在混社会的意义上世俗化程度低。
一个满脑子都是算计的人,一个精致利己主义者,一个庸俗功利的人,在混社会的意义世俗化程度很高,他们已经没有天真可言,已经没有梦想可言(只有目标),所有这些都会写在脸上,在神态、表情、气质上显现出来。也会写在心里,通过心态显现出来。
世俗化本身不会导致行动力的瘫痪,但却会导致青年的加快消逝。换句话说,世俗化完全是为了在世俗的意义上取得成功,而不是体验到青年特有的生命激情、人生意义,以及青春的宝贵。失去青年特有的气质似乎正是获取世俗成功的代价。这是一个其实很巨大的成本,还没年轻多久就老了。
但青年就喜欢躲在网吧里,出现在直播室里,在各种场合里老气横秋,自我压抑吗?他们真不喜欢焕发出青年特有的行动力吗?我作了两次抽样调查,在100个参与者中,只有5个人表示不想行动,其他的95个人,也就是95%的人,都渴望着去行动。
即使“骂”一个逃避现实的青年,他也不会生气,通过行动体现出自己的力量感,去提升自我和改变世界,是他们的渴望。只是,他们似乎感觉到现实过于强大,有些许茫然,对行动的结果没有预期而已,出于心理保护,因此保持现在这种状态似乎是比较舒服的。
但在青年中,也有很多行动者。他们通过自己具体行动,再造自己,联接他人与世界,已经提供了个体层面的激励。我们需要召唤的是社会激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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