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这人太有先见,不仅约百年前所恨所痛现今依然存在,且大有“今胜于昔”的趋势。鲁迅这人还很新潮,1933年就发明了“蚁民”这一词汇(鲁迅《伪自由书》),直到2010前后“蚁族”、“蚁人”才在中华大地上流行起来,如果我们早读鲁迅,就知道关于“蚁”这一现象的历史厚重感了。不过在这一点上“今不如昔”,鲁迅的“蚁民”涵义宽广深刻的多,并不像“蚁族”那样特指蜗居大城市边缘的青年人。“蝼蚁尚知贪生”,何况人呼?因此,“蚁民”当是每一个普通人了,这一点鲁迅都说不必为之羞愧。
蚂蚁代表渺小,在中国文化中常以此为意向,“蝼蚁之穴,可溃千里之堤”,小学生写作文,站在高处看人,像一只只行走的蚂蚁,可见蚁之渺小卑微,“蚁民”就自然指渺小卑微的百姓了。“蚁民”为生存担忧,贪生怕死,在乱世与强权面前也是无奈之事,本不必苛责。何况,“蚁民”面对的可是一个叫做“利维坦”的怪兽,利维坦是圣经中多处描写的巨大海怪,有说它是海蛇,有说它是龙,现代解经以为它实际是鲸鱼或者鳄鱼,不管怎样它体型巨大,样貌狰狞,力大无穷,利爪,会喷火等等,而且作恶多端,成为圣经中恶魔的代言,后来聪明的霍布斯以它作为其政治学著作的书名,我们对利维坦的认识就源自霍布斯,在霍布斯那里利维坦代表国家政府,整个古典政治学的主题就在于如何制约利维坦,让它为善而不为恶。不过,一点恶不作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要假设它在没有约制的条件下肯定为恶,力图将恶降到最低限度,因此国家与政府是“必要的恶”,它们不能不存在,又不能不对其保持警惕。言归正传,“利维坦”的意象在中国文化中是找不出来的,即便与利维坦相近的龙、麒麟等,都是祥瑞,“衣冠禽兽”原本是褒义词,能够衣冠禽兽的人是肉食者,龙是皇帝的专享,再以官阶不同享有不同的禽兽。反之,在西方是找不到“蚁民”的意象的,后现代思想家批判人成为了工具,成为螺丝钉,没什么创意,不如他们说人就是一堆肉,是写在沙滩上的文字更彻底。
蚁民与利维坦的对峙与博弈在中西都是存在的,只是过程与结果稍有不同。这体现了中西蚁民不同的智慧,智慧真是一个只属于人的东西,要不是因为人有智慧,我们至今还为在动物世界争个排名忧心忡忡,荀子说人“力不如牛,走不如马”,从单个的生理机能来看,人是一无长处,只有智慧让人甩开了动物,获得了尊严与高贵,怪不得科学哲学有一派学者强烈坚持,人的诞生在于脑容量达到了一定程度,愚以为这个程度足以承载智慧在脑中形成,于是人能群,能制作工具,能进行族群建制。但是,拥有智慧与使用智慧不可等同,使用智慧比拥有智慧难得多,稍不注意就会滥用乱用,这个时候智慧就不是智慧了,是另一系列的名词,说到底人不是拥有智慧,只是拥有智慧的可能,使用出来才是智慧本身。在蚁民与利维坦实力悬殊的对峙中,智慧显得非常重要,也容易在此过程中,变相使用智慧让人“脑洞大开”。
以最近的实例为证,对比一下中美蚁民智慧的不同。美国民众如果深谙中文,未必会赞同自己是蚁民的说法,他们的总统林肯不是说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吗,尤其是前两个,有理由认为自己才是政府的主人,于是他们毫不谦虚,总是以主人的姿态来管理这个国家,并且理直气壮。波士顿刚刚宣布退出2024年的申奥竞争,原因是民调反对的声音太大,就差上街游行了,蚁民们认为申奥不仅不能为波士顿带来经济与社会效益,反而会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扰乱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奏,市长没办法,麻州的州长没办法,联邦政府只好同意,还以哀求的语气请求奥组委保留他们的申请资格,争取再去忽悠洛杉矶试试。在很多国家申办奥运,全国上下齐心协力,不惜作为一切工作的重心,对于波士顿蚁民的这种自私自利,很多国家的人是会鄙视的。拆迁是蚁民常常遭遇的问题,想必很多人都了解了在内华达州发生的拆迁故事,蚁民们训练有素,群策群力,最后守护住了自己的家园,这种事情发生在别国,一定是“脑洞大开”了,风险太大,毫无胜算的可能。在美国,蚁民们对利维坦的反抗往往是直接的,不需要绕那么多弯路,不行就上街游行,就罢课罢工,到市政厅门口静坐,长此以往,利维坦也担忧这种“简单粗暴”的智慧,自觉的弄弄民调,民调不行,只好悻悻放弃。
再看看中国最近热论的一些事件,智慧不再,只剩荒诞了。先是长江沉船事件,至今仍让人觉得扑朔迷离,弄不清前因后果,朋友圈博客空间却流传着数不清的乘船安全指南,似乎人人必读,以保今后平安。接着,电梯事故发生,全国上下关注,扒出来近些年频繁发生的电梯事故视频,朋友圈博客空间又开始流传着各种乘坐电梯的安全指南,看后惊呼真是技术专家无处不在,说理详细准确,且文笔简单易懂,让我现在上电梯都忍不住跳过最危险的那个铁板,引来周围人好奇的目光,要是在国内某个人流拥挤的商场,大家都来跳一跳,场面一定很壮观。最近几天,流传着一部神一般存在的电影《嫁给大山的女人》,真应了那句“要是被强奸了反抗无效怎么办,只能享受了”,这倒也罢,电影完全站在了道德的高度,却忽视了是非,真是不可思议,它的受众是那些仍然困在大山里被拐卖的妇女吗,她们有没有机会看电影都难说。这些也是蚁民们的智慧,生存的基本智慧,扭曲了的智慧。这种蚁民的智慧里,看不到利维坦的存在,只有蚁民们为了生存下去殚精竭虑、战战兢兢的现实,或者是把社会的灾难与不幸作为自己小心翼翼的依据,心中眼中没有那些受害者的存在,这是另一种“脑洞大开”。其实,在中国的蚁民们也曾是很有智慧的,比如对“草泥马”的发明,对河蚌大战螃蟹的戏谑,对《西游记》故事的倒叙等等,虽不是美国人那种简单粗暴的智慧,但也解构了利维坦的威严,撕下了它的面具,至少在这些情境下,利维坦是在场的,放在了明亮的地方。真是“今不如昔”。
鲁迅如果活在当下一定也是最好的杂文家,并且这个时代的素材比他当时多得多,他一定写不过来,每天被朋友圈博客空间轰炸得焦头烂额,写来写去发现无数的事件其实是重复的,跟一百年前本质差别不大。鲁迅先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文/南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