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至迟在1.3万年前的山顶洞人时期,人们开始在亲人的尸体周边撒放朱砂粉,表明灵魂观念已经存在。春秋战国之际,原始“灵魂不灭”的思想进一步发展成为了“魂”“魄”二元观,阴阳、五行观念也在此时大行其道。人们认为,人死后“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礼记·中庸》云:“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厚葬构成了此阶段人们的丧葬观。战国后期社会上出现追求长生不老的求仙观,人们慢慢地相信,通过修行或求得长生不死仙药,便可以长生。秦始皇陵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
千古一帝秦始皇帝的生死观耐人寻味,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他大张旗鼓地营造陵墓,表明他是相信人总归是有一死的,恢弘的丽山园就是他百年后的藏身之地,他希望在这里可以保佑帝国江山二世、三世乃至万世地传承下去;另一方面,他又听信燕赵神仙术士的蛊惑,屡屡花费巨资,遣人到东海蓬莱一带去寻求长生不死的仙药,痴迷之状令人掩卷长思。
物质文化遗产是某一时代文明面貌的集中体现,反映了这个时代社会治理体系、宇宙观、核心价值观等文明体系的构成要素。从战国到秦统一,正是中国文明从王国体制演变到帝国体制的关键时期,虽然我们还不能对秦始皇关于生死问题的态度做出合乎逻辑的解释,即为什么大建陵墓和大肆求仙并行不悖,但我们可以通过对秦始皇陵园的考古工作,来更好地理解秦始皇的所思所想以及所为。
秦始皇帝陵园设计理念
汉文明是自战国开始直至王莽时期形成的以汉字为交流的手段,以阴阳五行宇宙观,以对立、变通为思维方式,以遵循规矩为核心文化价值观的行为处事方式的文化体系,秦始皇陵园正是在这一文明演变背景影响下的产物。公元前221年,39岁的秦始皇完成了统一六国的大业,在前所未有的广阔土地上建立了帝国。六七年之后,也就是大约在李斯担任帝国丞相并组织建设下,按照一定的设计意图,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地建造陵墓。
《汉旧仪》说陵园建造是“凿以章程”,那么,李斯是按照什么样的设计理念、设计规划,来动员全国的力量组织施工的呢?自从20世纪70年代兵马俑坑发现以来,经过四十年的考古调查和发掘工作,以秦始皇陵墓为中心的陵园、陵区的地上地下文物遗存分布状况已经基本清楚。
以秦始皇陵墓为中心的陵园,呈内外套合两重围墙组成的“回”字形结构,南北长,面积约2.13平方千米。内城以位于南半部的陵墓为中心,西北侧是自北向南呈左右各九个院落组成的高等级礼制建筑,东北侧是规模等级有所差异的99座中小型墓葬(也许和文献记载的被秦二世勒令殉葬的后妃们有关);外城内西北处是负责陵园日常管理的机构。内外城墙上均有高大显赫的陵园门阙建筑。陵园外还有大量的遗存,如兵马俑坑、水禽坑、马厩坑、修陵人墓地等。
秦陵地宫内部结构透视图 段清波供图
高大的陵墓封土是“非壮丽无以重威”理念的写照,虽然没有达到“五十余丈”(至少116米)的设计高度,但现高50米的巍峨封土依然是中国古代帝王陵封土高度之最。封土并不仅仅是由一层层的夯土构筑而成,而是在封土里、地宫周边还建造有一座高30米的矩形夯土建筑,东西南北外侧各呈九级台阶状,台阶上还建有用瓦覆盖屋面的建筑;台阶在东西两个方向,分别与东西墓道对应的部分有两个缺口。这座恢弘的建筑是供秦始皇帝的灵魂从陵墓中出来,登高望远巡视帝国而用的。这表明秦始皇不仅死后要掌控地下的帝国,还要时时回到地上来巡视,这也符合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对死亡归宿和鬼神的理解:魂魄不再分而离之,而是和身体一同进入墓室,既归属于黄泉,也可游走于人世间,在陵园和宗庙接受后人的祭祀。
陵墓地宫位于封土之下,距地表深30米;地宫底部呈长方形,东西长80米、南北宽50米,高15米,墓室四周、顶部、东墓道顶部均为石质结构,地宫中“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不仅如此,地宫还是秦始皇时期形成的汉文明阴阳五行宇宙观的模拟写照。秦始皇和中国历史上其他帝王都不同的一点是,他在自己的墓室中营建出“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的造型,再现出天地人相互关系的宇宙观。地宫的顶部摹写着四神二十八星宿的天文图像,以天北极为中心,是盖天说天圆地方中“天圆”的摹写;地下以水银表现帝国疆域的水系,展示帝国的版图,是“地方”的体现,水银为水德象征,即表达秦人以水德代替周人火德,阐释了秦帝国建立的合法性;在“天地”之中的秦始皇帝的棺椁,是中国文明传承有序的择中、居中、居中而治理念的写照,表示秦帝国居中而治,也是帝国管理合理性的标志。这是对秦始皇所理解的宇宙、阴阳、五行相互关系的真实写照,将盖天说理论下天地之中的“择中”理念和为皇帝专制社会治理体系提供支撑的天、地、人相互关联的天地、阴阳、五行宇宙观具象化在陵墓中,使得自战国以来形成的天地、阴阳宇宙观得以在墓室体现出来。
除了令人向往的秦陵地宫外,在陵园内外还发现了近两百座形状、规模各异的陪葬坑。这些陪葬坑内涵各不相同,除了传统的车马坑之外,还有百戏俑、青铜水禽、文官俑等。按照陵墓与地上宫室的对应关系,墓室之内对应着秦始皇的寝宫,陵园以地宫为中心由内及外,分别对应中央政府的各级管理机构。这些陪葬坑是对秦中央政府机构的模拟,代表着皇帝专制下的中央集权郡县制。秦始皇以及他的团队基于对先秦社会制度的深刻反思,才有了郡县制的创造性构建,并首次将这套政治制度带到地下,表明秦始皇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明白,治理国家必须依靠也只能依靠制度的皇帝。
文官俑(段清波供图) 百戏俑(段清波供图)
从秦始皇陵的设计理念和结构布局我们可以看到,营建秦陵的工程开始之时,秦始皇本人,或者至少是经过他授意的设计者或设计团队,是完全接受战国晚期的阴阳五行思想的。在他们的意识里,秦始皇山陵崩之日并不代表这位帝王的一切的终结,相反,“死亡”这个事件仅仅是生命形态的一个转变过程,即使有形的身体被埋葬入“穿三泉”的幽深墓室中,秦始皇依旧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君主,也可以来往于两个世界,享受祭祀并登高出游。秦始皇陵园的各种因素,如以各类陪葬坑组成的外藏系统、内外两重城垣、封土内的九层高台建筑、三出阙等,成为新时期中央集权社会治理体系的物化标志,表明秦始皇葬入地下之后依然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
秦始皇陵园遗迹总平面图,根据秦始皇帝陵博物院考古部主任张卫星提供的资料绘制
秦始皇生死观的转变
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已经明确地意识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死亡并不意味着一切的终结,它只是一个特殊的节点,人死之后还以另外的一种形式存在。能够在墓室这样私人的空间内设置帝国版图,又在陵园内刻画出帝国的行政体系,可见至少在开始营建陵墓时,秦始皇并没有把死亡当做一种终结,他要在地下的宫室中继续思考宇宙、思考帝国的治理方式。既然如此,那也就没有必要对“死亡”这个过程产生畏惧或者其他心理。那么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史书还有秦始皇对死亡的恐惧、屡次求仙问药的记载呢?
自春秋中期开始,秦文化就显示出与东方六国不同的价值取向,当东方还在《周礼》的窠臼中不能自拔时,秦文化已经开始出现务实的强国策略倾向。随着时代的发展,秦文化中自立自强的态势愈发明显,改变以血统来确立人们社会地位的做法得到更广泛的拥护和支持,走向统一的步伐越来越坚定。东西两种文化的格局深刻影响到统一的进程以及统一后帝国的构建问题。
自从成为秦王后,秦始皇帝就先后经历过荆轲刺秦、高渐离刺秦、张良博狼沙铁椎击车、去兰池遇盗等针对他本人的刺杀行动。一次又一次的遇险,不断地刺激着他本就因处理帝国疆域内各种各样繁杂事务而疲惫不堪、高度紧张的神经。秦始皇很清楚地知道,虽然自己在军事上征服了东方六国,但是六国故地的人,尤其是和北方文化呈现出较大差异的楚文化区域的认同问题,时刻困扰着始皇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就连年少的项藉,也说出“彼可取而代也”的豪言壮语。他四次东巡,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源于对东方文化影响下的六国居民的防范。秦始皇后期,妖言惑众的神异事件层出不穷,我们当然知道这些传言的渊源,三十二年(前215),燕人卢生得到“亡秦者胡也”的图书;三十六年(前211)“荧惑守心”和东郡“始皇死而地分”地陨石落以及滈池沉璧事件,也许正是由于一次又一次和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以及所谓的“天命”异象,再加上自己逐渐衰老,使得秦始皇意图寻找长生不老的办法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而此时出现的燕人卢生、齐人徐市等人,上书说东海之中的神山有仙人居住,有不死之药,向始皇介绍了东方的神仙世界,正好迎合了秦始皇的想法,从此秦始皇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寻仙问道。
战国中晚期社会上开始流行仙道思想,各种神仙说大行其道,尤其是燕赵区域最为风行。受此影响,秦始皇开始追求超然于世俗、“往来于天地之间”的“真人”,来表达自己想长生的愿望,这种理念的前提是秦始皇或许意识到了死亡并不是转折,而是彻底的消失。
秦始皇的求仙之路
《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了数次秦皇求仙的活动。最早一次是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齐人徐市等上书说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上有仙人居住,请求始皇给予童男童女一同前往。此次求仙活动是徐市请奏而不是秦始皇主动下令的。而到了始皇三十二年(前215)时,秦始皇主动派遣燕人卢生等人去东海寻找羡门、高誓两位仙人,并且明确记载是为了“求仙人不死之药”。
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卢生告诉秦始皇,要想成为水火不侵、与天地久长的“真人”,就不能让外界知道自己的行踪,这样才能求得不死之药。秦始皇听取了卢生的建议,自称“真人”,而且把咸阳周边二百里的宫观都用复道连接起来,完全隐秘自己的行踪,可谓是言听计从。
三十七年(前210),距离徐市第一次提出入海求仙已经过去近十年,方士们一无所获,而且花费颇多。为了避免被秦始皇治罪,他们谎称已经找到了蓬莱仙药,但是被大鱼阻挡不能取到。始皇命令善渔之人入海捕大鱼,甚至亲自出海。除此之外,《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还记载徐福伪称见到了海中大神,但是由于礼薄而不得取延年益寿之药,以此向秦始皇索要男女三千人和百工、五谷等,入海不归。
从文献看,秦始皇的求仙活动都是在统一后进行的。最初是徐市等人主动提出寻找仙人,始皇应允,还没有明确提到寻找神药之事。这可以看成是战国晚期东方沿海各国寻仙传统的延续,在战国时期沿海各国就已经有了寻仙的活动,“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远……”。而秦始皇后来派出的历次入海寻仙,都是明确表示以寻找不死的仙药为目的。对这些方士所提出的各种要求,始皇也都一一应允,直至卢生、侯生等人逃亡之后,秦始皇依然听信方士的说法,亲自出海。可以说,越到始皇执政的晚期,他对仙药仙人之事越痴迷。秦始皇一边数次听从术士的话,派遣他们去东方蓬莱寻找仙人仙药,另一边又耗费国家巨大财力人力投入到自己陵寝的建设工程当中,这两个方面是具有相当的矛盾的。其中的原因,我们认为一方面是始皇对于术士们所描绘的“蓬莱仙岛”和“真人”生活的追求与向往。但是毕竟术士们所描述的是属于东方“蓬莱体系”的神仙世界,和传统意义上周秦更熟悉的西方“昆仑体系”神仙世界有着很大的差别,秦始皇对于这些比较陌生的神仙仍然抱有一丝疑虑,所以另一方面他也并没有停止丽山园的建设,而是在两个方向同时进行。
秦始皇如此急切地想要取得不死之药,不惜花费巨额金钱、动用军队,愿意舍弃“朕”的自称,唯一能够解释这种现象的只有秦始皇本人的生死观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把“死亡”看做是一个小小的转折,而是把死亡看做是一个段落的结束,甚至是属于自己的这个时代的终结。
从战国中晚期一直持续到西汉,是中国文明发生巨变的一个时期,宇宙观由先秦的“四方中心”发展到汉文明时期的“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转变,秦始皇生活的时期正处在这一变化中,显然这个转变过程还没有完成。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秦始皇对待死亡的态度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呢?
为什么追求长生?
秦始皇时期完成了汉文明中社会治理体系和宇宙观的构建,而为社会治理体系在帝国范围内平稳运转所需要的人和人之间的最大共识——核心文化价值观尚未彻底完成,他只是初步完成黄河流域的文化整合。长江流域文化和黄河流域文化的整合又经历了200年,直至王莽时期才得以完成。
受社会治理体系和同时期形成的宇宙观的影响,秦始皇以阴阳五行相克的宇宙观和中央集权郡县制设计出陵园的布局和结构。照此设计,即使是山陵崩,秦始皇的灵魂也依然能够在地下世界行使君王的权力。但是越到晚年,秦始皇的求神问鬼思想似乎越来越严重,三番五次听信妄言,派出一批又一批的队伍去拜访东海上的神仙;改称“真人”,隐匿在离宫别馆复道楼阁之中。那么是什么导致秦始皇由无惧死亡,逐渐变成如此渴望长生的呢?
秦始皇统一全国后的五次出巡,很重要的一个目的是要巩固刚刚建立的帝国,声势浩大的出巡宣示了帝国的威严,对于巩固民心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有两次出巡值得关注。一次是二十八年(前219)前往齐鲁的巡视,秦始皇和鲁地的儒生商议了封禅泰山、祭祀山川之事;上泰山、邹峄山封禅立石,祠祀;登之罘山、琅琊台,立石颂德。封禅泰山并不是秦的祭祀传统,秦始皇前往泰山进行封禅,实际上是对黄河中游和下游两大文化区的整合,通过祭祀齐鲁奉行的上帝来获得当地人的认同,从而在文化方面进行统一。“昆仑体系”和“蓬莱体系”的神仙体系,就是东部沿海地区海洋文化和西部黄河中上游地区内陆文化的差别。另一次是三十七年(前210)前往东南的巡视,这次巡视的路线经过了楚、越、吴的核心地带,在会稽山祭祀了禹,望南海,立石颂德。与封禅泰山一样,这次对禹的祭祀和会稽山上立石也是对东南地区,或者说是对黄河和长江这南北两大文化圈的文化进行整合的尝试。相比于齐鲁,吴越地区距离秦非常遥远,相互之间的接触也很少,而楚作为南方各国中势力最强者,对于秦的敌对心理非常强,所以对南方进行文化统合也是非常紧迫的事。然而直至去世,秦始皇帝对几大文化圈的整合设想还未完成,这是帝国运行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秦始皇临终前五年,不惜举国之力大搞土木工程建设,迫不及待地想改变国家现状,希望自己的千秋基业永固,这些宏伟的工程也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来完成建设。秦始皇对于死亡的抗拒心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应该和自己的政治抱负尚未实现,壮志未酬有关。
结语
战国晚期至秦是阴阳五行宇宙观和魂魄二元生死观产生发展的阶段,原始的“灵魂不灭”的观念和道家学派的真人境界逐渐合流,成为后世道教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关于灵魂的观念始终作为生死观的背景而存在,而社会大背景又影响了秦始皇本人的生死观,认为死亡是一个过渡,死后魂与魄都能与形体一同进入墓室,继续自己的伟业。后来秦始皇的生死观随着政治形势、个人心理的变化而发生转变,规划的政治蓝图还未实现,南北、东西文化圈之间的整合还远未完成,各大工程还在建设当中,面临着帝国之业未就的形势。出于对国家的热爱和牵挂,秦始皇从“不怕死”变成了“不想死”,进而求助于东方蓬莱的仙人,产生了一系列求神问药的行为。作为时代漩涡的最核心,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无从得知秦始皇的心理活动,以上原因都只是猜测。始皇寄希望于“仙人”“仙药”,企图通过与“道”合一的形式来达到“真人”效果,从个体的层面试图对抗死亡,其中的过程耐人寻味。
本文摘自中信出版·大方编《邂逅秦始皇》,中信出版·大方,201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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