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虽然在《读通鉴论》里放言“天下非一姓之私也”,强调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绝不是一姓、一家的私有财产。这样的说法虽然可以为人们指明未来的方向,但是在家天下的时代里,并不能直接解决现实问题,还必须在现有体制内找到有公天下意识的杰出君王,好给后世提供效法。而在整个两千多年的专制主义时期,只有宋太祖,可以约略处在仿佛之间。于是船山就把希望的目光投注到了宋太祖的身上。
表明船山先生卓绝的历史见识的,除了《读通鉴论》以外,还有一部书,就是《宋论》。《读通鉴论》,是船山先生在读司马光领头编纂的《资治通鉴》以后发表的评论。《资治通鉴》只写到五代之末,没有写宋朝的事情。船山接着五代以后的评论,继续评论宋朝的政治得失,这里面的思想同样精湛,议论同样震撼人心。我在这里只给大家讲讲船山先生对宋太祖的评价,借此感受一下船山先生的历史见识到底有多么卓绝。
王船山《宋论》手稿
一、宋太祖以“惧”得天下
船山先生在《宋论》一开始,就说宋太祖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接受天命”,经过自己不懈努力,创造了一个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伟大时代。“宋祖受非常之命,而终以一统天下,厎于大定,垂及百年, 世称盛治者,何也?”
他在一开始就抛出了一个问题,宋太祖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因为黄袍加身当了皇帝,很快平定了天下,使得天下在百年之内达到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盛治”状态,这是什么原因呢?
在一般的情况下,我们一向的历史评价,都会说他有天命或者他赶上了好时机,或者再加点他也很努力之类。但是问题会是这么简单吗?船山先生说宋太祖能够做得那么好,其实最重要的还在于他自身,船山用一句话揭示了宋太祖内心深处的隐衷:“唯其惧也。”说宋太祖能把整个国家从混乱的世道中“提拔”出来,把四分五裂的国家重新统一起来,建设成以后319年文明昌盛的历史,靠的是他从一开始就不能释怀的恐惧心理。
恐惧心理有多种多样,但是船山先生这里所讲的宋太祖“惧”,不是一般的害怕,而是一种“恻悱不容自宁之心”。
“不容自宁”,就是说,不是外面的事情搅扰得他不得安宁,而是他自己不让自己安宁。
宋太祖为什么要这样?他自己心理上有什么毛病吗?不是,只是因为他的天下得来的太容易。按照船山先生的说法,宋太祖是“乘如狂之乱卒控扶以起”,就是一帮发疯了的士兵把黄袍披在他身上,就这么轻易当了皇帝,江山来得容易,所以才天天夜不能寐,晚上睡不好觉,怕轻易得来的政权再轻易丢掉。就为了这份心思,宋太祖每天精神高度紧张,经常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地想着如何才能把国家治理好。有关于宋太祖因为害怕丢失天下,而这样励精图治,晚上想问题以至于睡不好觉这个情况,日本有一个研究宋太祖的专家曾经讲过一句话,他说宋太祖有严重的神经质,接近神经病。其实他不太了解宋太祖,他只是看了外在的表现,没有看到宋太祖之所以睡不好觉的根本原因。
船山先生看到了,也看懂了宋太祖。宋太祖不是神经质,而是因为想要励精图治,神经高度紧张,所以才睡不好觉。
宋太祖经常夜里去访问大臣,经常到宰相赵普家里,商量国家大计。宋太祖为什么这样呢?就是因为他害怕丢失江山社稷。但是一般的人害怕江山丢失,采用的办法不一样,不是要求自己励精图治,如何妥善地处置所面临的实际问题。而是整天琢磨如何干掉异己,看谁威胁了自己或者可能威胁到自己政权的存续,然后就把谁砍头杀掉。像明太祖朱元璋、汉高祖刘邦等都是这样,他们大开杀戒,诛戮开国的功臣。他们这样做,也是出于害怕的心理,但是同样是害怕,想法和做法却大不一样。
船山先生说宋太祖,虽然“无赫奕之功”,就是没有赫赫的战功,但是他能“不自废”。宋太祖辗转反侧,使自己不得安宁,他是求诸于自己,他只想自己怎么样才能把天下调理好,好能真正地凝聚大家,而不是因为害怕谁将威胁自己的天下,把谁干掉。
有关于这一点,大家可能会表示怀疑,说那“杯酒释兵权”不是这回事吗?“杯酒释兵权”正表明了宋太祖的仁德。
汉高祖刘邦无故诛杀韩信、彭越等功臣,朱元璋斩杀的批量更大,他们害怕功臣们夺了自己的江山。宋太祖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毕竟武将们的手握兵权,对于新兴的政权,确实是一种很大的威胁。可是他的做法不一样,他把这几个武将找来喝酒,说我跟你们商量点事儿,将来要是有人也像你们对待我一样,把黄袍加在你们身上怎么办?干脆,你们把手上的兵权交出来,到地方去做官,我多给你们点钱,你们多买点地,多买点歌儿舞女,就是多找一些女孩子陪着玩,那个时代允许这样。这样你们也快乐,我也就安心了。将军们自然同意,宋太祖就这样解决了武将的威胁问题。多仁爱,多体贴呀!他没有像汉高祖和明太祖那样,我不跟你商量,只是背地里暗算,诬陷你谋反,然后一个个杀掉。宋太祖免除后患的方式,相比汉高祖和明太祖,可以说是既光明正大,又仁慈关怀,这种做法,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都是绝少见到的。
正因为宋太祖这种“无赫奕之功而能不自废也,无积累之仁而能不自暴也”的做法,导致了他的“兵不血刃而三方夷,刑不姑试而悍将服”的客观效果,大宋朝彻底甩掉了自晚唐、五代以来武将骄横跋扈,朝廷尾大不掉的狼狈局面。由于宋太祖的仁心仁德,所以上天才不厌其烦、不辞辛劳地眷顾他、护佑他。宋太祖不辜负上天对他的“恩赏”,接住并用严格要求自己的方式赢得了上天对他的继续“眷顾”。由于宋太祖“承天之佑,战战栗栗,持志于中而不自溢”,所以才导致了“当世无商、周、汉、唐之主,而天可行其郑重仁民之德以眷命之”。船山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因为宋太祖这么自我努力,自己严格要求自己,所以尽管这个时代里面没有像商汤王、周武王、汉高祖刘邦、唐太宗李世民这样的人物可以一下子出来(他们以前已经积累了德行或者积累了战功,而宋太祖登位前在这些方面都相对欠缺不少),但是,上天却可以把它“看护”并养育天下苍生的重任,寄托在宋太祖身上。把天命给他,让他来代行职责,去代替上天,完成拯救和管理天下苍生的职责。
在船山先生看来,历史上获得最高统治权的方式主要就是两种:一种是先积累了足够的仁德,一种是已经扫平了天下的武装势力,在这样的前提下登上最高统治者的宝座。宋太祖虽然在这两项上都不足备,可是他在行使政治权力的整个过程中,却表现出了上述两者的全部特征。“其宜为天下之君也,抑必然矣。”宋太祖能坐稳天下,乃是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从而才赢得的上天的奖赏和长时间的“眷顾”。
宋太祖只因为这个长存心中的一个“惧”字,从而坐稳了江山。船山先生继续分析说,宋太祖尽管在当皇帝之前没立下扭转乾坤的功劳,祖上也没有积攒下雄厚的社会实力,但是从他当皇帝以后的全部的举措看来,都是为天下苍生考虑、为国家民族考虑,他体恤天下苍生疾苦,继承优秀历史文化传统,建立文官政治,注重制度建设等等。所有这些表现,足以使他成为真正的“王者”。站在这个基点上,王船山先生才认定,宋太祖做皇帝是有历史的必然,是符合人民群众愿望,是符合民族文化发展的内在要求,也是符合中国历史发展的客观期待的。
《宋论·太祖》
二、太祖誓碑的仁德要义在于“求诸己”
船山先生在表彰宋太祖的时候,强调宋太祖是有圣德的君主,最主要的表现就是“求诸己”。“求诸己”,就是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在别人身上挑刺,用孔子的话说,就叫做“不怨天,不尤人”。有关宋太祖为政的“求诸己”,船山先生主要指出了三点:“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据说宋太祖当皇帝以后,立了三条铁令:第一条,不能杀柴氏的子孙,因为他的江山是从柴氏手里禅让过来的。第二不能杀读书人和上书人,因为这些人是有文化的,是民族的未来,也是现实社会的核心和骨干。第三,就是不加农田之赋,不给农民和天下苍生添负担。王船山先生就这三点慨叹地说:“若此三者,不谓之盛德也不能。”宋太祖的这三种卓异的做法,如果我们还不说他是一个盛德君子,是一个伟大的帝王,那就是我们的无知无识了。所以,我们只能承认人家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
前面说的不杀柴氏子孙、不杀士大夫、不加农田之赋,船山先生有进一步的表述。“不杀柴氏的子孙”,被船山先生表述为“以忠厚养前代之子孙”,就是怀着一份仁厚的心肠,这跟历史上的帝王不一样,有些人接管了人家的江山,然后就把人家的子孙全部杀掉了,怕人家再夺回去。宋太祖不是这样的,他下了一条铁令,姓柴的在大宋朝犯法,一般都不予追究。就是谋逆大罪,也得暗地行刑,不能当街斩杀,羞辱人家,而且不能株连人家的家人,更不要说族人。
站在我们今天的立场,说宋太祖这是徇私枉法,不符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现代精神。可那是古代,天下是人家宋太祖的。
第二条,就是不杀士大夫,被王船山表述为:“以宽大养士人之正气。”
知识分子身上的正气,要靠宽大来养,不是天天追着赶着赶出来的,不是你要他一定要怎样做、做什么就能“逼”出来,或者“规范”出来的。你对他越宽大,他就越注意培养自己身上的正气;你对他越挑剔,他反倒厌倦你、埋怨你,甚至痛恨你,正气反倒出不来了。知识分子身上的正气出不来,就会各顾各,只顾自己的利益,不顾国家、民族、还有文化教育事业。知识分子本应当是社会的良心,是社会的风向标,一旦知识分子身上没了正气,社会也就没指望了。
船山先生赞美宋太祖的第三点,是“不加农田之赋”,这一点被船山先生表述为:“以节制养百姓之生理。”就是节制统治者自己的欲望,不要贪欲太多,这样老百姓的负担也就轻了,他们的生存就有了保障,这叫做“以节制养百姓之生理”。
这三点说起来容易,做到太难了。当然,最难的还不在于解决问题本身,而在于怎样去解决问题,像刘邦和朱元璋那样,直接把功臣们都杀了不难,难在不杀功臣而能解决问题。这就需要从自己身上做文章,而不是在别人身上挑毛病,更不是去诬陷别人。
相对于第一点的“不杀前代的子孙”,还有不杀掌握兵权的武将,还有那些已经被战败了的“割据君王”,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就要“捐其疑忌之私”。始终怀着疑忌的心理,害怕他们造反或者联合起来造反,那就没有办法做到“不杀”。只有你放弃掉自己对别人的怀疑猜忌,才能做到这一点。历史上因怀疑和猜忌武将和大臣,从而大开杀戒的并不少。朱元璋建立的所谓锦衣卫、东厂、西厂之类,不都是用来监视别人的特务机构嘛!看谁对我不满,对我的政令有疑义,然后就杀人。朱元璋和刘邦等满怀“疑忌之私”,而人家宋太祖“捐其疑忌之私”,什么意思?就是把自己心中的疑惑都抛除掉,不允许自己总是怀疑人家。放弃自己对别人的猜忌和怀疑,那不仅需要勇气,而且需要德行,如此看来,宋太祖真正是位有仁爱精神的君主。
而要做到第二条的“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人”,就得“忍其忿怒之发”。读书人,有时候不太听话,他们有自己的主见。因为他们知识丰富,懂得多,见识广,他们会把历史上的事情跟你的时政方针和行政实践做对比,发现问题了,就会说你这不对了,那也不对了。表达自己的真实见解,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也是知识界的最了不起的良心所在。他们要是看到了不足和错误,但却闭口不言,要么是高压下不得已,要么就是他们放弃责任,丢弃了社会良心。可是他们一说你的不足和不好,你就不愿意听,你就要惩罚他们,甚至关押他们、杀戮他们。自己有错误不让说,还要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到“点指”你的人身上,那你就是个暴君,你的政治就是暴政。宋太祖就不一样,知识分子骂自己的时候,人家能“忍其忿怒之发”。谁都不愿意听别人骂自己,但是作为最高统治者,你得知道,骂你的都是好人。他们之所以骂你,那是因为他们对你负责任,不愿意用阿谀的方式害你,也不愿意看你的热闹。这就叫做忠言逆耳。如果你对他们动用刑罚和杀戮,那你就再也听不到真心的话语了。如果到了这种境地,用不了多久,你的江山社稷就完了。
要做到第三点,就是“不加农田之赋”,也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要贪得无厌,要抑制自己享受的欲望的不断升级和扩张。船山先生管这种做法,叫做“戢其奢吝之情”。不能肆意挥霍天地所产的财物,尽管自己是最高权力的持有者,没人能够阻止自己无限膨胀的欲望,也没人能够阻挡你满足自己无休止的欲望。但是宋太祖不这样,他不仅减轻赋税,而且还以身作则,在家族中提倡勤俭的生活。
为了说明宋太祖是怎样“戢其奢吝之情”,我给大家讲三个故事。
有一次,他的女儿穿了一件挂了几个珍珠并缀着几根翎毛的衣服,都被他批评了一顿,并且责令不得再穿。女儿不理解,就埋怨说:“父亲您是皇帝了,我穿这样一件衣服能用几个钱?”宋太祖严正地对女儿说:“你这件衣服虽然用不了几个钱,但是你一穿出去,皇宫里的人们就会效法,大臣们的家人也会效法,造成攀比奢华的风气不说,京城的物价就会上涨,市场就会增加货物数量,劳动者就会更加辛苦的劳作。”
还有一次,女儿坐皇后的车出门,看到皇后的车子太简单,几乎没有什么装饰,跟农民进城送粪的车子没什么两样,就对父亲说:“您就给皇后娘娘的车子装饰装饰又能怎么样,贴两块黄金,嵌几块珠宝,又不是没有这些东西。”宋太祖严肃地对女儿说:“你爸我是皇帝,黄金、珠宝我不缺,把整个宫殿和你们住的房子全都用黄金铺盖都能做得到。但是,我听古代的贤哲们说,做君王是替天下守财富的,不是耗费天下的财物来奉养自己的。”从此以后,女儿再也没对宋太祖提出生活上的要求了。
另有一回,宋太祖把自己的弟弟,已经受封晋王的赵光义找到皇宫里吃饭。席间乘着宋太祖高兴,赵光义就对宋太祖说:“哥哥您这做皇帝的,也得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总穿这么普通的布褂子,是不是显得有点寒酸了?又不是没钱做。”宋太祖表情立刻严肃下来:“难道你忘记了咱们小时候在夹马营中的生活了吗?!”赵光义被说得当时面红耳赤,以后再也不敢跟宋太祖提这类的事情了。
这就叫“戢其奢吝之情”,把自己的生活要求降到最低程度,不是为了捞取艰苦朴素的美名,而是怕给百姓添负担,怕天下的财物被过分地消耗。仅从这一点上说,宋太祖就大不同于古代的很多帝王,他确实是一位难得的英明伟大的君主。
船山先生就是根据上面所说的三点,才称赞宋太祖说:“不谓之盛德也不能。”
船山先生指出:“德之盛者,求诸己而已。”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真正有圣德的人,都是看自己哪不对,不是看人家是不是听我的话,是不是照着我的说法做。他始终问自己,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妥帖。不断反省自己的过失,这才叫“求诸己”。
打从秦始皇统一天下,中国进入家天下王朝时代以后的两千多年历史中,没有像宋太祖这样的英明国君。所以王船山先生才说,宋朝的统治,超越并优越于汉、唐不知道有多少倍,甚至达到了传说中理想的商周时代了。船山先生的原话叫做“轶汉、唐而几于商、周”。船山先生进一步指出,正是因为宋太祖这种优异的做法,才导引出宋代“传世百年”的盛德、大治的历史时期。
船山先生这里说的宋朝“传世百年”,不是说宋朝只有一百年,宋朝寿命三百一十九年,船山先生最看好从宋太祖开始到宋仁宗末年那一百年。其实中国历史上真正好的统治时期并不多,按照船山先生的说法,只不过就是汉代的“文景之治”和唐代的“贞观之治”。汉代的“文景之治”,只延续了两代,汉武帝一接手,就把国家弄完了。唐太宗的“贞观之治”,到儿子那里就乱套了。而由宋太祖开创的宋代的“盛德大治”,从宋太祖开始经历宋太宗、宋真宗、宋仁宗、宋英宗五世,一百年还不止。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丰功伟绩呀!船山先生认定,这完全是由于宋太祖起初的仁厚、善良的用心,导引出的必然结果。
相比历史上的帝王,在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上,宋太祖更是出类拔萃。由于他在政治上的倡导和呵护,大宋朝创造了前所未有的中国历史文化的辉煌盛世。
三、养鹰和养鱼的要诀和秘密
宋代政治上的民主风尚,培养和造就了宋代士大夫追求理想的崇高人生旨趣。
船山先生在评价宋太祖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时,借用《诗经》里的一句话,叫“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为了说明船山先生对宋太祖知识分子“政策”的评价,我先给大家说说这八个字的基本意思。鸢就是鹰,鸢在天上自如地飞,声贯长天,这叫“鸢飞戾天”。鱼在水里面自在地游,有时还高兴地往上跳,跳到了水上面,这就是“鱼跃于渊”。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描述。船山先生借助这句诗,来说明培养知识分子,要像对待鸢和鱼一样。
对待鸢怎么对待?你是不是把翅膀给它捆上?或者固定一条像飞机一样的航空线,警告鸢说:你只可以这样飞,不可以乱飞。必须而且只能在我划定的这条线上飞,换别的地方飞不行。规定它的翅膀伸长了不行,反转身时碰到养鸢的统治者不行。
这不是为了养鹰而养鹰,是为了我自己而养鹰,这不是真正养鹰的态度。
养鹰,得给它提供便利条件,给它自由飞翔的空间。怎么飞,是它的事,不是你的事。你不要怕它飞出范围,或者碰到自己。养鱼其实也一样。你不能说:鱼,我告诉你啊,你不能浮出水面,或者你不能浮到别处去,你只能在水底下游,你往水上面跳,溅我身上水可不行!你得让它随便游,随便跳。游得越远,跳得越高,说明鱼成长得越好,你的用心才没白费。
培养知识分子和培养社会精英,就不要限制他们的言论和行动,你不要只是给他一条你事先划定的路线走。船山先生说:“飞者,不虞其飏击也。”它这一飞,翅膀张大了,飞远了,“啪”一下翅膀碰到你了。这有什么要紧的吗?“跃者,不虞其纵壑也”,就是鱼儿跳出来的时候,你不要怕它跳出来,再钻到更深的深渊里去了。
养鱼的目标就是让它自如地游泳,在自由遨游中长大。养鹰也一样,就是为了让鹰能够自由地飞翔,飞翔的能力越强,说明你养的越好,越有养育之功。
同时,宋太祖也不急着要求读书人回报,说我花钱养育你们,你得回报,或者我给你布置任务,你一定在什么期限内完成之类。他不朝你要成果,也不要求你一定做出什么奉献,他等待着你自己成长。每个社会成员,尤其是读书人都成长起来了,他们的成就不就是社会的成就吗?他们的了不起,不正是国家的了不起吗?而因为他对你感恩,所以成长起来一定会报答你的,他们会通过报答社会、报答生民的方式报答你,不必现用现交,现买现卖。那不是养育的付出,那是索取的投入。
宋太祖对前朝的后裔、对战败投降的王者、对武将、对读书人和对天下苍生的这种出于由衷关爱的做法,赢得了士大夫、武将和臣民们的舍生忘死地回报。
从北宋丧地到南宋覆亡,当宋朝这个国家遭遇厄运的时候,知识分子纷纷死难,武将也纷纷死难,甚至平民百姓们都跟着献身、捐躯,这在人类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可以不夸张地说,把人类历史上所有王朝灭亡的时候,为王朝死难的人都加起来,再乘上一百,甚至一千,都不及为宋朝的灭亡死难的志士多。这都是前贤论说过的,不是我在这里瞎说。这就是宋太祖为政的方针、仁慈的用心带来的结局。
宋太祖这个人,原本也就是一介武夫,帮助他治理国家的那些人,也都不是什么贤哲,他们没有周公、姜太公这些人的本领和学养。当时的官员和士大夫多半不知廉耻,多半也只知道混饭吃而已。如果宋太祖对他们生出傲慢之心,按照中国历史上汉、唐等王朝的规则,训斥他们,惩戒他们,蔑视他们,杀戮他们,也不是不可以。
但他没有那样做,你傲慢你的,你不听话,我不对你产生傲慢,结果却诱发和培养出了知识分子的骨气和血性,他们都成长为时代的精英和历史的精英,他们给大宋朝和中国历史增添了无限的光辉。
王船山先生赞扬宋太祖的这种做法,说“庶几乎!天之贮空霄以翔鸢,渊之涵止水以游鱼者矣”。说宋太祖的做法,几乎达到现世政权所能达到的极致。在对待知识分子的政策和做法上,宋太祖只负责在天上开拓一个巨大的空间,让知识分子们像鸢一样自由自在的飞翔;他只负责蓄满池水,让那些读书人,随心所欲地遨游。给了知识分子宽大而自由的环境,他们就都各自按照自己的天赋成长起来了。
本来鸢和鱼可能都很自由,也很自如,可是经你一养就变了,变得失去了自由,没有了活性。最后弄得鱼也不会游了,鸢也不敢飞了。那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有生机和活力了,整日死气沉沉,只在那里等待寂灭。
船山先生说“宋之士大夫高过于汉、唐者,且倍蓰而无算”。宋代知识分子,不仅高尚程度和实际能力远远超过汉唐,而且这种高洁的知识分子在数量上,也远远超过了汉唐,甚至数倍于汉唐。船山先生认为,这种优异的客观效果,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有以致之”的。这都是宋太祖开明、宽大的用心和卓异的做法,导引出的自然结局。这种汉唐所无法比拟的客观效果,不仅是宋代辉煌的重要标志,也是宋代对中国历史的伟大贡献。宋代不仅是个卓异的王朝,也是对中国历史和人类文明贡献最大的王朝。
船山先生只对宋太祖和东汉光武帝极尽表彰,而把历史上的绝大多数帝王骂得一塌糊涂。这些帝王们跟他没有任何直接的恩怨,只是船山先生的责任意识太强,评价历史的水准太高。而我们平时对于历史的评价标准确实太低,之所以这样低,是因为我们无知,是因为我们对历史的希望值太低。我们对于历史、也没有船山先生那么强烈的责任意识。这也许是我们看不清历史,更看不懂历史的最深的原因。非要借助船山先生的眼睛,我们才能清醒而又清楚地看懂历史。
与家天下王朝时代的帝王们相比,宋太祖确实太优秀了,所以船山先生才那样舍得情感和笔墨,赞扬宋太祖的“圣德”。
《大宋真天子——一代仁君赵匡胤》,王立新著,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我新近用江南提学的笔名,写了一本小说体的新书,叫《大宋真天子——一代仁君赵匡胤》。
这本书里面,我严格遵照历史史实,把宋太祖的一生做了真实的描述。很多朋友们看了这本书以后,说他们改变了对宋朝的习惯性看法。包括有名的教授都说,原来我以为唐太宗是最英明的君主,现在才知道宋太祖更是不得了。
我的这本书,完全可以证明,王船山先生对宋太祖的评价,一点都不虚妄,完全符合事实。
郭嵩焘、梁启超等近现代知识分子精英和社会精英们,都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话语,赞扬王船山先生的历史见识,说他“史识卓绝千古”,甚至说有船山先生对于历史的评判,“历代史论可以废”。从上述对宋太祖的评价中,我们确实体验到了船山思想的宏远、精深。学习船山先生的历史哲学,可以帮助我们扫除我们对于历史认识和评价的习惯性浅薄和错谬,加深我们对历史认识的程度,增强我们对历史的责任和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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