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北京某三甲医院的护士长,从小到大我听她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如果将来她有一日进了ICU,要靠呼吸机维持生命,我们一定尽快给她拔管子。
我问她为什么不坚持,我妈回答:相比死,她更看重尊严。
“看重尊严”这四个字她绝不是说说而已,这事我们真的亲身经历过一次。只是躺在ICU里的不是我妈,是她妈,也就是我姥姥。
我高考前的三个月,姥姥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手术还算成功,但姥姥一直没醒过来。我妈做了一个决定——给姥姥十天的时间,如果她没有醒来就放弃治疗。听她这么说,舅舅当即翻了脸,扬言我姥住ICU的钱一分不用她掏,就当姥姥没生过她这个闺女。
谁也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十天之后,她居然真的瞒着舅舅签了放弃治疗同意书。为此舅舅和我妈至今都不说话。
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理解我妈,后来长大了一些,她才跟我解释为什么会那样做。
说到这里,我想先科普一下在ICU工作的医生遵守的一个不成文规矩,就是无论患者出现什么不可逆转的病变,哪怕已经出现脑死亡、器官衰竭,医生都不会建议或者要求家属拔管子。他们脑子里会时刻绷住这根弦儿,跟家属沟通的时候都会把话说得留有余地。
那次,我妈全程参与了我姥姥的手术(不是手术护士,是旁观护士,一般病人家属是不会参与手术的)。在手术完成后,尽管医生给的是“还算成功,至于能不能醒来,要看患者自身身体素质”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但我妈还是清楚地知道,姥姥十有八九是醒不过来了。
事实上,我妈的判断是对的。姥姥进ICU不久后,便出现器官衰竭的征兆,并伴随两次心脏骤停的大抢救。根据临床统计,一般做完开颅手术的脑出血患者会在1到7天醒来,时间越长苏醒的机率越低。
若干年后,我妈跟我坦白,她也在感情理智两边摇摆过。作为女儿,她很希望母亲是医学上那百分之零点几的奇迹,毕竟姥姥还有些许意识,有时听到我妈叫她会流泪,还没到脑死亡的状态。但是作为一名从医二十年的工作者,她也知道如果姥姥继续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将要面临什么。在那十天里,姥姥整个人被脱光了,身上插了七根管子,手指上连着各种测体征的仪器,连排尿都需要人工帮助。
我妈说,你姥姥是个体面人,如果她可以选择,不会让自己这么没有尊严的离开,所以这个恶人只能她来当,哪怕受到亲戚家人的指责。
那天上午,她特意和医院请了假,以家属的身份走进监护室,签署了放弃治疗知情同意书后,给姥姥仔细擦拭了一遍身体,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关上了呼吸机。
舅舅知道姥姥去世后,立即赶到了医院,当着好多医生护士的面,狠狠地甩了我妈一耳光,给我妈安上了“不孝”的罪名。但我妈自始至终都没有解释,只说给姥姥办后事要紧。
葬礼上,所有的亲戚都在我妈背后指指点点,说她心狠,亲手拔了姥姥的管子,人没了也不掉眼泪。
我问她,为什么不跟舅舅他们解释,我妈说,这里不光有生死观的差异,还有一层孝道的禁锢。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把自己的尊严看的比生命还重要。世俗观念里,哪怕有一丁点生命体征就比死了强。自然死亡是大家约定俗成的坚持,一切人为选择的死亡都是要下地狱的。
她不解释,是不想对中国几千年来的固有观念解释。
我问她,是不是在ICU呆久了,医护人员对待生死都有超出世俗的看法,她说也许吧,然后给我讲了下面几个她亲历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来自一位军区老首长。
那是妈妈刚被分到重症监护室工作的第一年。那时候她最害怕值大夜班,因为ICU里每天都在死人,她害怕负责的病人在自己当值的时候出现问题,更让她害怕的是,她看护的区域属于领导专区,稍有差池饭碗不保。
我妈说,她工作的前三个月简直就要疯了。想象一下,在一个由白炽灯代替太阳的封闭环境中,整个病区的报警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充满着那种湿腥难辨的味道。在平均每二十四小时就会有一个病人死去的高压环境中,护士们不仅要精神高度集中,负责记录监视仪器的变化,负责给病人吸痰、拍背、打鼻饲、记录生命体征,还要忍受每周探视期间家属的傲慢盘问。
可气的是,那些家属们常常不敢为难医生,只敢对护士指手画脚,说急了还动手打人。跟我妈一同进医院的同学,就是因为挨了某军区首长家属的嘴巴子,在转正的前一天辞职了。
没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那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崩溃,这也是我妈死活不让我学医的原因。
说来也奇怪,所有特护区内,只有我妈负责的那位老首长不见家属来看望。这个病人的状况比较特殊,进来的时候是慢性肾衰竭急性加重,急性左心衰合并肺部感染,在住进ICU的头一个月里,医生光病危通知书就下了二十张,但还是抢救回来了。
医生跟我妈说,自从这个病人被抢救回来之后,家属们就再也没出现过,直到我妈接手,他已经在ICU里住了七个月了。
我妈那时候特天真,当即感叹了一句:“七个月,一天一万多的治疗费,这家孩子可真够孝顺的。”
那个医生用一种看智障的眼光扫了我妈一眼,说:“这种级别的领导看病,国家都给报销!这个病人目前没有任何意识了,说白一点,躺在那儿只是一块靠机器维持生命体征的肉而已。但是即便这样,他的家属却不愿意在同意书上签字,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妈摇了摇头。
医生说:“因为只要他活着一天,他的职位就能给他的家人带来各种看得见、看不见的便利条件,他家里还能多领一份工资呢!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他家人不来看他了吧?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他正在遭受什么,只要他活着而已!”
那个医生说完转头走了,留下我妈愣在原地。
后来,她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对那个病人更加尽心,用当时她主任的话来说,“比照顾亲爹还仔细”。
不久,那个病人再次心脏骤停被抢救,我妈终于第一次看到了病人的家属。抢救期间,病人的儿媳妇一直站在看护室外面不肯进去,走廊有护士经过,她就像躲什么脏东西一样弹开。经过三个小时抢救,病人恢复了生命体征,当他儿子听到医生说脱离生命危险后,一刻都没有多逗留,甚至都没再看他爸爸一眼,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三个月后,那个病人被医生宣布抢救无效,死于凌晨三点十五分。妈妈给他家属打电话通知这一消息,谁知道电话里居然传来一句脏话。我妈不知道那个脱口而出的脏字,是被打扰休息后的愤怒,还是再也不能多领一份工资的沮丧。但那一刻,她真的为那个病人感到高兴,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以后世间上的人和事与他再无关系。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一个被命运抛弃的男孩。
那个男孩是个汽修工,二十出头的年纪,住进ICU之前,他前后来过医院两次,是因为淋雨导致发烧。医生建议他做个全面检查,但他两次都没听医生的话,只是输了液,拿了药后就走了。
当他第三次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陷入心源性休克的状态了。手术过后,护士怎么也联系不到他的家人,无奈之下给他工作的地方打了一个电话,问有什么方式可以联系到他的父母,汽修店的老板说,这孩子的父母都在监狱服刑,当护士再问汽修店的老板有谁可以替这孩子交住院费的时候,老板直接挂断了电话。
医院商量过后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尽管没人替他缴费。那孩子手术过后被上了ECMO送进了ICU(ECMO就是人工心肺机,它可以代替心肺工作,也是ICU里最贵的机器之一)。当时,我妈还没有接触过这类机器的操作,所以护士长把锻炼机会给了她,让她去负责这个病人。
那孩子在ICU住了两个月,依旧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可他累计的住院费、手术费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超过数十万。院里主任给他在监狱的父母打电话问他们的意思,那对父母说,要钱没有,医院愿意救就救,不愿意,只好赖这孩子命苦。
医生们都暗自感叹,这孩子最命苦的就是遇到这样的父母。
当时院里专门开了一个会,讨论这孩子的去留问题,最后还是决定留下他。他在ICU一住就是三年。这三年里,医生护士们因他没有家属,反而对他格外照顾,给他擦身体、买营养液、剃头、剪指甲,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甚至后来好多护士都把他当成了自己孩子,交接班的时候,护士们会说:“照顾好我儿子啊!”对方回答说:“那也是我儿子,还用你嘱咐!”
我妈常说,那孩子是有意识的,因为每次护士给他擦身体、聊天的时候,他的小拇指都会勾一下,所以大家都盼着他能醒来。可天偏不随人愿,他在第三年的除夕夜里还是走了。当天,我妈按照规定给监狱打电话,准备问他父母想怎么处理孩子的后事时,得到的回复居然是,他的父母早在一年前刑满释放了。
就这样,科里几个医生护士凑了钱,给那孩子买了一块墓地,好让他入土为安。医院的护士们至今都会在清明节去看他,我后来也随妈妈去过一次。他的墓碑只刻了一个名字和三行字,我记得是这样写的:“孩子 希望你不要对人间失望 希望你下一世可以得到很多爱”。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问妈妈那段话是谁写的,我妈说是她。我问妈妈,她不是一直以无神论者自居吗?她回答,因为那孩子,她希望真的有来世。
第三个故事来自一个悔过的父亲。
这个患者的情况是前列腺癌晚期全身骨转移,伴随肺感染和肺阻气。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小保姆陪着他。像这种烧钱还救不回来的病,一般医生都会询问亲属或病人自身的经济情况,这个病人直接当场拿出了一张银行卡,预交了三十万的住院费。
住进ICU后,这个病人就要求护士给一个外地电话号码打电话,护士按照号码打过去,对方是个女人,但护士还没说两句,那边就挂了。护士不明所以,再次打过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号码已经被拉黑了。此后,病人又开始纠缠着其他护士给那个女人打电话。
那段时间,全ICU的护士都被他求过。护士们私底下纷纷议论,这号码的背后八成又是个狗血故事。
一天晚上我妈值大夜班,那个病人又开始缠着我妈给那个号码打电话,我妈本来不愿意,但又怕病人情绪激动影响心率,不得已之下打了过去。也许是我妈第二次给对方打电话的缘故吧,她终于能平和地听我妈说完几句完整的话了。当我妈说完病人的情况后,那个女人只悠悠地问了一句,他怎么还不死啊?
这句话彻底激怒我妈,我妈对着电话大声说:“他是将死之人,你说话能不能留点口德啊!”电话里的人听后没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下班,我妈手机收到一条长短信,短信正是电话那边的女人发来的。我妈这才知道,她是那个病人的女儿。病人年轻时四处寻花问柳,从没管过家里,后来赚了钱更是抛弃妻子女儿,娶了别的女人,女儿早已对他恨之入骨。短信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妈帮忙转告那个病人,她绝不会过去看他的,因为他俩早就没关系了。
我妈正纠结犹豫,要不要把这些话告诉那个病人,他却很快进入了弥留状态,当时医生判断,他的情况最多撑几个小时,让我妈赶紧联系病人家属。
我妈抱着试试的心态,再给病人的女儿打了一个电话,对方还是那句话:“他的生死跟我没关系!”
中午交接班的时候,我妈刚离开监护室就听到里边的护士说:“三床病人,死亡时间上午十一点……”
虽然早有准备,但我妈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换了衣服跑到楼下,才透了一口气,这时迎面走过一个短头发的女人,问她知不知道ICU怎么走。我妈马上听出了她的声音,正是电话那头的女人,连忙问她是不是XX的女儿。女人也听出我妈的声音,转身就要走,我妈拉住她说,你父亲十分钟前已经走了,女人愣了两秒,还是走开了。
听我妈讲这个故事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来了医院,却没进去看她爸爸最后一眼,后来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漠然”,才反应过来,也许她一直在爱恨中拉扯,却始终做不到漠然吧。
我一直都认为医务工作者应该坚信唯物主义,但我妈却告诉我,随着她在ICU工作时间越长,她反而越来越唯心了。
她说,这世界上人和人的灵魂真的有差异,ICU作为医院最特殊科室,更会把人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当你看尽了人性的黑暗与光明后,总想要相信些什么,才有前行的力量。
欢迎光临 微言网 (http://cwyan.com/) | Powered by Discuz! X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