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再不是十九世纪,是只有少数贵族得以闻听的音乐会,一边听,一边感念那音乐和人在时空中永久消逝。题图摄影:叶辰亮
“音乐是怎么变成免费午餐的?”当斯蒂芬·维特(Stephen Witt)以他调查记者的过人精力和出色采访,近乎悬疑小说家的组织素材和讲故事的能力,像破获一个惊天大案一样破获了这个人人都知晓、人人都经历、但是人人都对它的底细一无所知的全球迷案时,身为一个唱片迷,我得承认,从头到尾我都屏住了呼吸,甚至有时候,因为窥见了内部机密的激动,我的全身都颤抖起来。
这确实是个惊天大案。一点也不夸张,音乐变成免费流媒,唱片工业在全球垮台,这是二十一世纪最大的音乐事件。其对人类影响之巨,或只有这件事的发端——录音及其唱片的诞生——可以相提并论。而《音乐是怎么变成免费午餐的》([美]斯蒂芬·维特著 蔡哲轩译 河南大学出版社2020年1月第一版)这本书,讲述的是这件事的结果、结局。
如果不是维特这样讲起,那么我们当不会想到,这个音乐事件居然是可以从头到尾、指名道姓、有名有姓地讲得清楚的。正像作者在前言中指出的,我,乃至其他的乐迷,也和他一样这样地想当然:“以前我认为音乐盗版是个‘众包现象’,也就是说,我相信我下载的那些MP3是由分散在全球各地的人上传的,这样一个盗取音乐的人的网络是松散的,没有组织的。”但是这个假设是错的!维特告诉我们:“的确有一部分文件无法追踪源头,是由无组织的网民自己上传的,但绝大部分的盗版MP3来自少数几个有组织的发布团体。经过鉴证数据分析,那些MP3通常能被追查到它们最初的来源。如果再辅以传统调查报告的技术,我发现能把追踪缩小到更精确的范围内,不仅仅能追查到文件的源头,其实还能追踪到特定时间和特定的人。”
令人震惊的事实!虽然维特有点儿托大了,把美国音乐制品的盗版和美国唱片工业的崩塌等同为全世界音乐制品的盗版和全世界唱片工业的崩塌,但他的侦破是令人信服的,并且可资援引到全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同一个体系当中。维特的追踪,真的就像是一部悬疑小说和侦探大片,在经过了德国—美国—挪威—日本,纽约唱片中心—伦敦警察厅—美国联邦调查局—美国硅谷等上天入地的调查后,他得到了谜底,破获了这个大案。
虽然案情是如此清清楚楚,即使那个最大的盗版头目,其网络案底已清而疑犯真身并没有服罪,那所有的疑点、线索、证据链、犯罪细节却也都清清楚楚、毫无疑义,可以说是人赃俱获,但我并没能完全满意于维特所揭出的谜底。当我掩上最后的书页,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更多的疑云、更大的谜团不断地奔涌前来,让我产生了窥望更多未来、重估更多历史定义的渴望。大案背后实有更大的大案,涉及人类古今,维特所展示的,刚好是一扇门:它是终结,又是开启,将颠覆我们过往已有之所得,又通向我们未来或有之所失,开启人类一场更大的迷局。
有一场人类大戏,横亘古今,一直在演化。若给它一个命名,可称为“传播”。传播中又有一个关键,或称之为“复制”。这是左右人类诸多命运的两条命理。此时此刻,传播和复制都有跃进。所以我们面对的会是这样的一个世界,所以这个世界与以往的世界相比,是如此的四海翻腾、五洲震荡、六神无主。
不展开说了,说梗概。
传播短缺时期:跨距离的、将族群乃至整个人类通过信息共享连接在一起的传播和复制,都极为难行。媒体、媒介和媒质极为珍稀,是金石、竹刻、羊皮卷、烽火台、口信;而若集会,会期间隔是漫长的,与会路程是遥远的,与会的人数是有限的。
传播告别短缺时期:跨距离的、将族群乃至整个人类通过信息共享连接在一起的传播和复制,变得易行。媒体、媒介和媒质变得普通,纸出现了,书写出现了,印刷出现了,报纸出现了;而若集会,会期间隔可以年度月度,与会路程不再成问题,与会的人数大大扩容。
传播丰富时期:跨距离的、将族群乃至整个人类通过信息共享连接在一起的传播和复制,变得通行。媒体、媒介和媒质变得普及,不仅书面文字可以传播复制,声音也可以传播复制,图像也可以传播复制,进而动态音画也可以传播复制;而若集会,会期可以随时,与会可以随地,与会的人数——如果仅仅从接受层面而言——可以是全人类。
传播过剩时期:整个人类,每个人,随时随地都被信息共享连接在一起,都处在传播和复制之中。万物皆媒,传播复制可即时交互。集会?全人类每个人,事实上都在一个互联互通的传播平台上,集会每一刻都在进行。
传播和复制的变化,在改变人类的面貌,改变人类的组织、政治、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就拿音乐来讲吧,在古代,它是祭祀、祈神、神圣家族、游吟歌手;在近代,它是神剧、音乐会、戏曲、宫廷音乐家、艺人伶人;在现代,它是唱片、演唱会、录影带、DVD、歌手、明星……这三个时期,音乐跨越了不可复制、可表演复制、可复制三个阶段。
而当德国的科学家以人耳的缺陷、错觉在寻求一种改变,力求大幅缩小录音的储存尺寸,从而发明了MP3——表面上,他们只是改变了录音文件的大小,但因为它实在是太小了,他们改变了一个本质属性,使通过电信点对点即时传输成为可能,从而跨越了一道根本界限:音乐存储没意义了,“实体”没意义了,音乐变成了流媒体,音乐的复制变得人人可行,音乐录制品的尺寸之小变得人人可以将它方便地传给另一人。这是前所未有的。早先,你无法向人“转述”一段音乐,传播这段音乐只能去现场,去亲身亲历。然后,你可以拥有它、“转述”它了,但必须通过实体,仍受时空所限。现在,你可以随时随地与人分享,把你听到的,转发给他人听。很快,不仅是音乐,动态音画、现场实景,也可以转发给他人——“视频”“油管”兴起了,在越来越多场合代替了音乐的听、文字的读、图像的看,甚至在侵入和瓦解传统电视电影的精彩。
一个百年基业的唱片工业大厦,何以在一夕垮塌?一个一向稳固的知识产权体系、西方文化伦理,何以被众人不顾?原因在这里,只有在这个历史演进里,事情可以得到解释。
所以人人参与了盗版,人人参与了对唱片工业的绞杀,总金额高达数兆美元之巨,而并没有违法犯罪的不适,没有经历在伦理上的可能是对背德行为的自我质问。复制变得轻易之极,传播有了全新的含义,它是以人们新奇地涌入一个全新的时代而自然而然完成的。音乐“转发—分享”的魔门打开了,并逐渐成为音乐过去没有但现在有了而且变得越来越重要有时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一种性质。在这段历史完成的具体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历史进程饶有意味的一种迂回:下载盗版音乐的人,他的动力,来自身为某个精英部落一员的感觉,他下载和收藏的大部分音乐,甚至他都不曾去听;而将音乐盗版上传的人,他是在参与一场世界性的秘密竞赛,巨大的冒险,仅换取极小的利益,最大的荣耀乃是在互联网的地下世界中成为王者的光荣。这是深具启示意义的:有一些至为深刻而广大的改变,涉及一个旧世界的颠覆、迭代、更新,往往不在那个世界的体系、链条、线路、逻辑下发生和完成,而是在意想不到的方面,在中心和主线之外溃变,进而感染整个机体。全球唱片工业,这座资本主义大厦的垮塌,并非来自反体制的、反资本主义的力量,而只是出自那些时尚耍酷的、现代生活里的先锋。
然后,就是今天这样了。经由无意中实现了颠覆的先锋分子,它完成了时代的嬗变,养育出了新的日常生活及其生活方式。音乐再不是十九世纪,是只有少数贵族得以闻听的音乐会,一边听,一边感念那音乐和人在时空中永久消逝。音乐也不是二十世纪,唱片迷四处搜求以获得一张绝版唱片,以参与一场终生难遇的演唱会,珍藏这场演唱会的完美影像,将之视为告慰一生的珍贵记忆。音乐现在不用去找,收藏变得毫无意义,有一点意义的行为或许是转发,或许是在自己喜爱的人物和作品下刷屏,以此成为社交网络上传情达意、彰显自我、呼朋引类、声气相投的一个手段。
我曾经幻想值得度过的人生,是活在当下,日常生活和灵魂生活合一。我们在现实里的肉身、现实体验和人生实践,与我们生命里的灵魂、精神探险和远大思想,合为一体。现在,这种人生可以被践行、被实现了,此生之现实经历与思想经历,具有此时此地性质的深刻体验和感悟升华,完全可以合一。这也是我当初深入流行音乐、电影、各类当代艺术并把它视为与历史文本等量的经典文本的一个初衷。但是转眼间,移动互联网承载的一切,让社交覆盖了生活,个人总是置身人群,人生时刻都在此时此刻之中。你付出了所有时间,都还不够承载此时此刻的信息传播和复制。你的灵魂,可以飘荡在此时此刻的全球各处,只要你愿意。而人生的重大现场,此时此刻,随时都有。人类或许会出于正义的内在冲击,产生一种新伦理:此身必须全力以赴,置身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严重或崇高的人生现场之中。
免费音乐的劫数,说到底,不是对知识产权的侵害,而是音乐的主要价值,注定将向着社交媒质的方向沦落。听音乐的行为,一部分甚至大部分,将变成为社交行为。必须反对这种生活。这样的活在当下、此时此刻,陷入了另一种虚妄,成为另一种恶俗。人的生命的质量,归根到底不是仅这一生,而是你借由这一生的这一个契机,活过了人类的自古及今,活过了所有人的所有一生。如此,人生才是广阔的,此生才是有分量的。你不是这个河流的一朵浪花,你是这个河流本身在现时的显现。音乐是神秘的启示吗?音乐是珍贵的吗?某些音乐是必须亲历的经典吗?你必须在静默中感受那种神性吗?是的,音乐的最重要的价值就在这里,而不是即时分享,不是在分享那一刻轻佻的社交喜悦。只有适时地摒弃此时此刻,身临其境连接上各个时代的宝库,将整个生命化入古往今来人类的整个河流,进入时间无始无终的永续,音乐的最重要的品质、启示和意义,人生本该具有的格局,才会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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