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
回忆至今令人热血沸腾的八十年代的那些八十年代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我的《再说乔冠华》在公号推出两天,接到了上海福寿园伊华的邀约:过来看看乔冠华的墓地吧。
坐落在上海青浦的福寿园,有诸多名人葬在那里,福寿园也形成了独特的文化传承。我早就想到那里去看看了。
伊华原为福寿园副总,现为中国福寿园生命服务学院院长、福寿园人文纪念馆馆长,也是中国殡葬协会专家委员会主任。我和伊华缘锵一面,她与我的一个亦师亦友的老大哥熟悉。我这位老大哥是改革开放以来殡葬行业的奠基者之一,任过中国殡葬协会会长,也当过世界殡葬协会轮值主席。有了这层关系,我和伊华也有联系。作为创业时期的副总,伊华的功劳很大,这是老大哥早就跟我说过的。
记得司马迁曾阐释过“孝道”。他说,子女尽孝,有三个层面:殡、葬、传。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孝道,往往注重前两者,忽略后者。伊华在福寿园创业时期,她接过了后者,尽力在“传”上下功夫。她所做的具有开拓性的一件事,就是通过章含之,使得福寿园立起了章士钊和乔冠华两座墓地。一时,福寿园以情感维系和人文传承兼顾的理念而名声大噪。
我关注乔冠华,自然关注他的身后事。此前,陆续看到有关乔墓园迁来迁去的报道,深为乔身后的不安宁感叹:“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政事 家事 身后事
我在《再说乔冠华》中,说到了乔去世后《人民日报》39个字的报道。这个39个字,也预示了他身后多事的结局,进而又有了四块墓地的故事。
中国人讲究的是“盖棺论定”,关于乔的39个字,不仅“棺”没盖上,“论”更谈不上了。1982年,中央的两位领导人曾经去看过乔,说他的结论也“一风吹了”,并讨论过他的任职问题,但中央的意见并不一致,结果乔只是在一个协会挂了一个顾问而已。政治是非的纠葛,在那个还讲究政治站队的岁月里——虽然已经是1982年了,但这种政治讲究仍没有完全解构,依然有效,这就不免延伸到乔的身后事了。
(伊华为我讲解福寿园墓碑后的故事)
一个人身后最大的事是,入土为安。但对于乔来说,身后事还不止于此——政治事和家事的双重纠葛,远不是一走就了之了。他一定是带着这种纠葛踏上西行之路的。
从政治上来说,乔与他的未亡人章含之是捆绑在一起的。他没有盖棺论定,他的身后事一定也连着章。两人的爱情本就凄切哀婉,令人扼腕,因所谓政治结论连在一起的身后事,仿佛就是为了加重这份凄婉的造化弄人。这也成了章的一个挥不去的心结。
在乔谢世十多年间,章先后出版了《跨过厚厚的大红门》等几本书,谈及她与乔的生活及政治命运,辨误、辩诬、自辩充斥其中,可谓“心有千千结”,“妾身千万难”。
从家事来说,乔与章的结合并未得到乔子女的认可。
乔的原配是龚澎,执手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1970年,龚澎撒手人寰。在乔和龚的子女乔宗淮、乔松都及外交部的老人眼里,乔和龚是金童玉女,是郎才女也才,郎貌女也貌。这一对光彩夺人的绝配,从四十年代开始,驰骋于外交领域,风云三十年,成为外交领袖周恩来总理所倚重的左膀右臂。
仕途上,两人都是外交部主持一个部门的领导,乔下笔如有神,龚折冲得当,两人相得益彰;相比之下,龚主持外交工作的能力似乎比乔更胜一筹。龚以其卓越的才能,相夫教子,不但使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只需一杯茅台酒相伴的夫君心无旁骛,中规中矩地安心工作;而在仕途的升迁上,她也把属于自己的机会留给夫君——在她眼里,外交事业更需要夫君这样的人才。“一个成功的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女人”的说法有些俗,但在乔、龚二人身上则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1973年,乔与章含之梅开二度,共同生活了十年。乔与章的爱情有古典美的悲剧元素,但外交部老人眼里则化悲剧为非议,政治连着家事,章就更不受他们待见了。这且不算,乔的儿女更视悲剧为闹剧,论及乃父晚年,落日泛秋声,竟是“一片伤心画不成”,“取次花丛懒回顾”了。章也是乔松都连提都不愿意提到的名字!
2008年1月,章谢世;3月,乔松都出版了《乔冠华龚澎——我的父亲母亲》一书;2009年清明节,乔的子女在乔落葬的苏州墓旁,又起了一座墓地,这是乔冠华和龚澎合葬墓地。这几个时间点,虽然让关注乔冠华的人如我,有些眼花缭乱,但背后的蕴意是耐人琢磨的。
如此,身后事了犹未了,墓地事自然有波澜。
四块墓地
且说1983年,带着“政治结论”的困扰,乔冠华病入膏肓。谈及后事,他对章含之说,希望死后归葬故乡——江苏盐城建湖县的东崔庄。9月22日乔冠华去世后,骨灰放在章含之身边。思念之情可以长久,但骨灰终究入土才能安。1984年年底,章来到乔的故乡,接洽落葬事宜。
乔未有“盖棺论定”,兹事体大。盐城地委觉得需请示江苏省委办公厅。时任省委副秘书长的吴镕先生了解此事。
1980年代,吴镕先生对江苏省包产到户的推进工作不遗余力,曾参与五个中央“一号文件”的起草。2012年,我发起并主持一个纪念农村改革“五个一号文件”30周年的会,特意邀请他北上与会。在会议期间的闲聊中,我提到乔冠华 江苏选墓地的事,不想吴镕正是当事人。他讲述了在江苏乔墓地两次变动的情况:
当时,盐城地委在请示电话中提出两个问题:第一个,如何接待章含之?第二个,乔落葬问题如何处理?
省委办公厅一位负责同志的回答是:第一个问题,“热情接待,但规格不要过高”;第二个问题:“你们看着办吧”。
如何“看着办”?盐城地委召开常委会讨论的结果是,乔冠华的问题恐怕搞不清楚,“四人帮”在台上时,他当外交部长,现在回来安葬恐怕不大适宜,结论是“暂不同意”。章含之怅然返京。
稍后,江苏吴县县委书记管正获悉此事,为之不平。他说,乔冠华在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等工作中有大功,即使没有“盖棺论定”,也不能死无葬身之地。盐城不要我们要,太湖之滨、洞庭山上,章含之想选择什么地方为乔落葬都可以。章立即来到苏州,选定洞庭东山避风向阳三南坡为落葬地。1985年清明节墓地落成,乔有了第一处安身之所。
至于吴镕所讲的乔墓第二次动迁回乡的事,先按下不表。
福寿园:乔冠华第二个安魂处
乔冠华在苏州的安葬很低调,媒体未曾喧嚣,但也有人知情者到墓地来拜祭。口口相传,乔的墓地在苏州在当地不是什么秘密了。
13年后的1998年,上海经营殡葬事业的福寿园副总经理葛千松来到这里后,就有了现今坐落在福寿园的乔冠华墓。
陪同我站在乔冠华墓前的伊华,向我讲述了第二块墓地的故事:
葛总瞻仰乔冠华的墓后,以他行家的眼光,觉得墓地和一代英才乔冠华的身份并不相称,令人惋惜。1999年公司年中会议正好在苏州东山召开,葛总再一次提到了乔冠华的墓,并带全体中层干部去实地瞻仰。乔冠华的墓确实简陋,周围是杂乱的传统墓地,荒草萋萋。一看之下,我倍感心酸:这样的墓,很难和墓主叱咤风云的一生联系起来。周围的山民告诉我们,每到清明,总有位一袭黑衣的女士来到山上扫墓,那女士就是章含之。当时我就想,乔冠华的墓应该放在福寿园这样的花园!
(福寿园里的乔冠华墓园)
年会结束后,我就到北京去找章含之,一波三折,最后终于叩开了章家厚厚的大红门。
我跟章谈东山访乔墓的感受,真诚地希望乔冠华墓地能够迁移到人文纪念公园。章表现了极大的兴趣。第一,她对福寿园以“人文纪念”的落葬理念感兴趣;第二,乔冠华去世那么多年,还有人不远千里、辛苦奔走,来关心他的身后事,令她感到温暖和感动;第三,章含之始终有一份解不开的上海情结,早年她是在上海长大的,上海是她的故乡。我把章含之说动了。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章首先提出先将父亲章士钊南迁福寿园。她说,不久前曾大病一场,大病之后,她觉得要赶紧做些事了。她决定先为父亲章士钊做三件事:一是为父亲出全集;二是将父亲生前的物品放到博物馆里珍藏;三是因为“八宝山”太冷清、太寂寞,她想为父亲重新找一块墓地。她对我说:
虽然我父亲祖籍湖南,但在上海他留下了重要的人生足迹。而且父亲和老乔这样的人物是属于整个民族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安置在中国大地任何地方都是有意义的。上海作为一个国际性的大都市,福寿园要成为人文纪念公园,可以有更多的人去瞻仰他们,这是很有意义的。
一个月之后,章含之抵沪参观了福寿园。她的观感是:“我觉得福寿园比你们形容得还要好。完全摆脱了阴冷的感觉,是安葬父亲的理想之地。”在接受上海东方电视台记者采访时,她强调说:“找到福寿园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伊华等福寿园公司领导与章含之商讨章士钊和乔冠华墓园设计)
于是,2001年清明节前,章士钊落葬福寿园;2003年清明节前,乔冠华的铜像与墓碑落成。福寿园就成为乔冠华第二处安魂之地。
伊华说:“章士钊是政治活动家、大学问家,他落葬福寿园,吸引了大量媒体,落葬仪式热烈。”
我插话问:“媒体报道中,也说到了乔冠华迁葬福寿园的消息。你们的举动实际上也解构了政治结论上对乔的束缚。盐城是不是因此受到了刺激,才有了2004年将乔迁葬回乡的举动?”
伊华默然不答。
乔冠华“魂归故里”
那我就回过头来再说盐城将乔迁葬家乡的事。还是吴镕的回忆:
盐城有二乔:胡乔木和乔冠华,都是值得纪念的人物,也应该是家乡的骄傲。2000年前后,盐城市建湖县在东崔庄乔冠华故里兴修红色旅游纪念地,并提出将乔“魂归故里”的要求。
这时,我在江苏省政协任副秘书长,盐城和建湖的负责同志找我协调来此事。我也赞成,就到苏州与主要领导商议。他们十分热情,以苏州市人民政府名义给我发了专函,说了两层意思:第一,乔冠华是在当时特定情况落葬苏州的,现在既然家乡有要求,合情合理,予以支持;第二,但因乔墓在苏州已多年,国内外年年有人来瞻仰、扫墓,迁坟后,可立一块碑并保留部分遗物,署明某年月日至某年月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原部长乔冠华同志,曾安葬于此。
我觉得苏州的答复合情合理,随即将函件交给盐城同志,算是完成了这次协调任务。
于是,2004年,乔冠华“魂归故里”。这是乔第三处墓地了。苏州方面依然保留了原来的墓地。
2009年清明节,一座新的墓地又在原墓地旁出现,这是乔冠华和龚澎的合葬墓,由乔的一双子女乔宗淮、乔松都的家人建成。他们也有了寄托对父母爱思的场所了。
算起来,这是乔冠华第四块墓地了。
乔冠华的四块墓地,折射的是活在历史延长线上的政治尾声。如今,时已过,境在迁,“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的状况,想必不会再现了吧?“乔老爷”地下有知,定当会再开怀大笑。
作者徐庆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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