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上半年,第二次四平战役之后,是东北我军处境最危险的时刻。东北民主联军抵挡不住国民党军的进攻,接连放弃大城市,不断向北撤退。但就在杜聿明踌躇满志,准备北渡松花江、夺取哈尔滨时,蒋介石突然下令停战15天。
正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停战令,使东北民主联军摆脱了生存危机。国共双方的有识者,都把这次停战视作东北局面的一大转折点。
蒋介石为何要下这么一道命令呢?其中原因并非片言只语能说得清。
一、停战前我军的困难处境
只有先搞清楚我军当时有多困难,才能充分感受蒋介石停战令,对我军的重要性有多大。
抗战胜利后我军进军东北,虽然启动早,但由于山遥路远,到达东北的部队干部多战士少,在东北虽然超出常规地发展军队——所谓超出常规,就是大量收编东北土匪和民间武装,没有经过充分的训练、思想改造,亦无根据地土地革命作支撑,虽然拉起来不少武装,但训练不充分,在质量上根本无法和国民党进入东北的精锐相提并论。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超越常规迅速组织起来的武装力量根本不可靠,一遇到困难就溃散。
那么国民党军是什么情况呢?
1945年11月至1946年5月,在美军协助之下,先后有新一军、新六军、十三军、七十七军等7个军到达东北,人数多达28万人。其中新一军和七十一军都是全美械或半美械部队,经过抗战的洗礼,尤其是远征作战,两个军的士兵训练有素,战斗力极高。
军力悬殊,我军却承担着与自身实力不相符的重大战略任务。
当时我军占有四平以北长春、哈尔滨、齐齐哈尔、佳木斯等大城市,之前虽占领过沈阳、锦州、营口等城市,由于实力不济落入国民党军之手。中央要求东北民主联军必须守住四平,保住东北的北半部分。
东北一些将领对此任务感到力不从心。黄克诚曾向中央发过一封著名的“七无电报”,反映我军的困难处境:一无地方党组织,二无群众组织,三无政权,四无后方,五无粮食,六无经费,七无鞋袜。
这些条件,都是我军长期建设的基本条件,无之则无以发展力量、扩建军队。但在战略要求面前,东北我军仍然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四平保卫战。
1946年4月18日,第二次四平战役打响,101知不可守而仍死守。打得是正规的阵地战,我军无法发挥以往运动战中的灵活机动优势,与精锐美械国军拼火力、拼战术素养,怎能打得赢。
战经一月,我军损失八千余人,这些人都是抗战中千锤百炼保存下来的精华,牺牲不起!101不敢再打,率部撤退。
国民党军虽也有万余人伤亡,但处于胜势之下,不顾伤亡地开始穷追东北民主联军。
穷寇勿追,这是古今通用的战争法则,为何国军敢大胆猛追呢?有两个原因。
第一,国军的总指挥是白崇禧。白崇禧是四平战役的策划者和推动者,对四平战后东北民主联军战斗乏力的状况判断得比较清楚,明白机不可失,所以敢于穷追猛打。
第二,王继芳叛变。王继芳是东北民主联军作战科参谋(一说副科长),四平战后我军内部一些人极度灰心沮丧,认为东北没有前途,有的逃跑,有的叛变。王继芳直接带着东北民主联军的机密档案叛逃国军,杜聿明获知我军的实力、作战计划、兵力部署和撤退方向,掌握了101的所有底牌,因此更加敢于放胆来追。以往国军不集结一个旅的兵力绝不敢死追,现在一个团就敢离开后方穷追,甚至有的炮团,一辆牵引车拉着一门炮就敢尾随我军猛打。
起初撤退组织得很有序,据说连一具烈士遗体都没丢下。但后来随着敌人咬得越来越紧,部队开始有点穷于应付,部队之间被分割开。此种情况下,我军根本得不到休息,部队不断减员,元气受到损伤。
战后黄克诚的三师七旅(新四军部队),撤退后只剩下3000余人,伤亡半数以上,丧失了战斗力;
万毅的第三师(山东部队),由战前的13000人剧减至5000人,亦丧失战斗力;
一师梁兴初部剩5000人,勉强有战斗力。
其余各部伤亡、逃散的都很严重。
在敌人的追击下,101不得不连续放弃公主岭和长春,没办法,残兵弱旅,根本守不住。
101向中央报告,如果敌人再紧追不舍,将放弃哈尔滨,到东满山区打游击。中央无奈,复电同意。
这就是东北我军的基本处境,硬打,根本打不过,撤退,不久后亦将退无可退。1945年接收东北之初,谁也没料到局面竟然会如此艰难。
正在此时,天赐良机,蒋介石下令停战了。
二、15天停战令
停战是因为国共双方正在接受美国调停,双方正在谈判,各大战区都要停止火力接触。中央得悉,欢欣不已,东北迎来转机了。
有人不免要说,我军向来的策略是农村包围城市,东北丢掉几座大城市也无甚要紧吧,在农村打游击不香吗?
总体上看,农村包围城市是绝对正确的,但在不同环境下,怎么执行这种策略有区别。
东北不同于其他地区,日寇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占据东北,采取的殖民策略造成较大影响。特别是为了剿杀抗日武装,将大量粮食物资转入城市中。东北本就地广人稀,十几年如一日地这么折腾下来,农村更没有太大的力量为军队提供给养。
是以,其他省份,我们能在相对贫瘠的沂蒙山、陕北、大别山等地建立根据地,东北却不能。正如黄克诚所说的“七无”,刚入东北没有党组织、没有政权,农村力量无法发动,必须暂时依靠大中城市使部队生存下来,才能讲下一步的发展。
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绝不能错了顺序。
原东北军将领吕正操,时任西满军区司令员,在梅河口会议上就说过,现在的局面,完全依靠农村行不通,部队生存不下来。我们可以不争哈尔滨这样的大城市,但不能完全不要城市,可以占领铁路支线和小城市,先让部队有得吃有得住。
东北我军汲汲以待进入城市休整,杜聿明大军饮马松花江,孙立人率新一军逼近哈尔滨。当此生死关头,胜败之机就在于继续追击,摧毁101的主力部队。
蒋介石的停战令,就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制止了东北国军的追击。
回过头看看东北三年决战,这道命令,真是事关东北命运的关键转折点。国军自此失去了全取东北的机会,101及东北民主联军,获得了休整和喘息的生命之机。
蒋介石一贯对军事都比较关注,动辄命令下到师、团,不可能不知道东北一线真实情况,为何要白白浪费如此大好的机会呢?
倒也不是蒋介石见事不明,之所以同意停战,最大的因素来自于美国。
自抗战结束后,美国就派出军事调停小组,到中国调解国共矛盾。当然美国人并没有那副慈悲心肠帮助中国人民结束战争痛苦,其真实目的在于让中国出现一个号令统一的政权,而且必须是一个亲美政权,以便整合力量,对付和牵制苏联。
蒋介石虽不愿甘当美国的马前卒,对中共也一直必欲灭之而后快,但抗战结束后他急需美国援助,特别往各大战场调派兵力非常依赖美国的空军、海军,吃人嘴短,用人情亏,老蒋忍着万分恶心,不得不接受美国的调停。
1946年6月,马歇尔军调小组把重点放在调停东北战事上,经过反复蹉商,达成停战意向。但国、共、美三方对停战期限有很大争论。
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提出,应停战一月以上。当时我们的考虑是,东北我军面临极大困难,如能彻底停战,建立民主政治那自然最好。但蒋介石狼子野心,仗终究还是要打,能争取的休整恢复时间越长越好。
蒋介石自谓智珠在握,提出只停战一周。这自然是毫无诚意的。
马歇尔急于取得和谈成果,坚称停战一周不行,三方讨价还价,最后定在15天,东北国共双方军队遂脱离接触。
停战令给正在追击101的国军各部来了个急刹车,招致前线将领的强烈反感。
白崇禧、杜聿明都感到十分不解。他们是军人,只从军事上分析形势,感到此举难以理解,白崇禧直接在东北发牢骚说,蒋介石这是昏招误国。
杜聿明是蒋介石的心腹爱将,不敢骂蒋,而是想方设法地弥补蒋的错误决策。杜聿明向蒋介石发电报说,目前共军各部在南满仍有小规模进攻,我正好可借口共军破坏停战协议,继续追击101,到时如果美国方面问起来,我们也有得说。
杜聿明提出的建议很有操作性和针对性。
实事求是地讲,杜聿明手上掌握着七个军近30万大军,要说全取东北,力量可能比较单薄,但要集中力量摧毁东北民主联军主力,把握还是很大的。抓住一点,不计其余,只要解决了101,其余西满、南满的小股部队,力量弱小彼此隔绝,亦能各个击破。
杜聿明的建议,代表了当时东北将帅的基本看法。东北国军最高指挥官白崇禧,与杜聿明持同样的看法。
天缘凑巧,也正是白崇禧的原因,蒋介石的决策掺入感情色彩,使东北战略更加失误。
三、白崇禧:蒋还是不信任我
1946年5月,四平激战期间,蒋介石恐东北有失,命白崇禧到前线督战。白崇禧时任国防部长,在东北是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亦受其节制。
蒋介石派系观念分明,白崇禧是桂系大佬,蒋并不会真的让白崇禧指挥东北部队,只是借重其军事方面的长处,为东北国军助力,东北真正的军权掌握在杜聿明手里。
停战令下达后,白崇禧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机转瞬即逝。他忙不迭地向蒋建议,对东北共军须做犁庭扫穴式的追击,应继续穷追猛打,并自告奋勇留在东北指挥作战。
杜聿明对白崇禧的眼光非常佩服,军事部署上也白崇禧高度一致,孙立人所部进攻速度之快,进展之大,也印证了白崇禧的正确性。
蒋介石却是忧心大于欣喜。
如果任由白崇禧在东北积累威信,使东北诸将对白心悦诚服,那岂不是灭一强敌,又生一强敌?
白崇禧并不明白蒋的心意,还向蒋介石追加了建议,东北大局不日扫平后,只留少部分部队布防,调东北五个美械装备师到华北,全归北平行营主任李宗仁指挥,又可全部消灭华北聂荣臻部,如此一来,北方局势大定矣。
这个想法固然不错,可是白崇禧没想到,又触了蒋介石的忌讳。把五个精锐师再交给李宗仁,你桂系要反天嘛!
蒋介石越听越不放心,于是发电给白崇禧,说南京国防部已经建立起来,诸事繁冗,急切需要你白部长回来主持大局。你的想法甚好,交给杜聿明去执行即可。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白崇禧无法拒绝,又气又急地返回了南京。
李宗仁后来回忆说,蒋介石之所以发出停战令,主要原因在于提防白崇禧,纵使在白的指挥下东北全胜,亦非蒋介石所愿。
白崇禧也回忆说,“当时若长驱北进,直下东北,消灭林彪,而后抽兵入关内,则对于整个大局或稍可改观。”
蒋介石之所以敢停战,而且一停就是半月,白白放走101主力部队,马歇尔也罢,白崇禧也罢,他们的因素都是次要的,真正原因还在于蒋介石自己,大致有三点:
第一,蒋介石判断东北共军已元气大伤,不足为虑,故可稍停追击,以应付军调、应付国内民意,在政治上得分。
第二,东北军力不足以应付全取东北后的形势,东北面积广大,只靠区区30万人万难控制,停战期间,正好可以加速运兵,蒋介石打算再从关内抽调两个精锐军。
第三,国军运兵严重依赖美军海军空军,马歇尔力主停止战争,暂时停战正好卖美国人一个面子,为加速运兵赢得时间和物力支持。
四、停战期成为转折点
蒋介石的误判有多方面因素,但归根结底,是不知己不知彼造成的。东北停战15天,产生了各方都意想不到的巨大改变。
1946年6月26日,国民党军大举进攻我中原解放区,内战全面爆发。
与此同时,山东军区司令员陈毅奉命在山东发动反制作战,先后解放了胶县、张店、周村、泰安、枣庄、德州、高密、即墨等地。
这一连串的地名意味着什么呢?山东省的两大交通干线,东西向的胶济线,南北向的津浦县,正沿着这些地方延伸。陈毅占据了这些地方,切断了国民党军交通命脉。国民党军向来对铁路线非常重视,不得不调派大量兵力围攻山东,蒋介石原计划调往东北的两个军,也因为山东、中原战事扩大,留在关内。
这一招对东北帮助甚大。后来东北民主联军缓过一口气,专门给中央发电报称:
1946年5月四平、长春撤退后,主力失去战斗力,如果敌人继续增加两个军,我们军事的情况是很危险的,因主力来不及休息补充和装备,山东大打起来救了我们一手,使得我们能够缓过气来。”
由于缺少兵力补充,蒋介石又明令不打,杜聿明便把部队分散开,向铁路线两侧扩展攻击,占领了许多中小城市。
又由于国民党组织能力低下,作风败坏,虽然在大中城市建立了政权,但对社会的控制力度很弱,兵员很难就地征集。故,杜聿明能依靠的只有从关内调来的部队,而无法自行征发训练部队,这是国民党军和共产党部队最大的区别。
蒋介石后来虽然派心腹陈诚来东北接管党政军大权,也无法改变这种现状。蒋介石埋怨手下将帅不能像共产党那样自己解决兵粮问题,杜聿明等人挨骂不敢反驳。其实病根出自国民党的组织能力干部作风,只靠几个军政高官,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所以,随着杜聿明占领地盘越来越多,兵力越来越分散,停战前那种集中兵力打大仗的时机条件,一去不复返了。东北从此进入长达四个月的休战期。
与之相反,东北民主联军避开了灭顶之灾,迅速把工作重心转入休整补充部队、加强根据地建设。
1946年7月7日,中共东北局在哈尔滨召开大会,商定了今后的策略。要这么几条主要的:
第一,克服急功近利思想,不追求一战成功,打长期战争。
第二,加大建设根据地力度,发展广大农村,建立组织,进行土改。
第三,剿匪。
这与国民党的斗争策略截然不同,重心完全放在了稳固政权、争取农村上。说到底,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依然拥有强大生命力。
101、罗荣桓等领导人取得共识,敢于把主力部队以师为单位划分到各县,抽调三分之一的部队集中力量打击土匪。土匪问题严重困扰着基层政权,严重威胁着广大农民的生活。东北民主联军一边打土匪,一边搞土改,彻底拔除了土匪赖以生存的根基。广大农民衣食有了着落,便不再落草为寇,也不愿与土匪再有什么来往。短短几个月内,东北民主联军在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下,肃清了十几万土匪,活捉了土匪头子谢文东等人,东北北部农村政权日益巩固。
杜聿明对此情况并非视而不见,也想发兵袭扰,但一来兵力分散,二来南满、西满尚有东北民主联军掣肘,杜聿明根本抽不开身。
到1946年年底,形势发生了巨大逆转。由于广大农村形势得到根本改变,社会生产恢复起来,我军对大城市的依赖不像刚入东北之时那么严重了,因为兵源、粮食都有了稳定来源,大中城市只在工业方面具有一定优势。即使国民党军再集结重兵来攻哈尔滨、齐齐哈尔、佳木斯等城市,也不用再怕,即使丢了,我军同样能在北满农村根据地立足。
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与此同时,东北民主联军实力也迅速壮大。
到1946年年底,民主联军由原来的10多万人,增加到36万。并且增长速度非常快,到1947年夏季反攻之际,已增至50余万。再到1948年辽沈战役开战前,主力部队多达70万,地方部队30多万,合计百余万人,在力量上超过了国民党军。
1946年12月,东北民主联军发动了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主动越过松花江出击,更加使国民党军疲于应付。南满根据地也从岌岌可危的形势中缓过一口气,从此与北满互相配合,全面掌握了主动权。
而这所有的一切,关键点就在于1946年6月7日开始的15天停战令。
杜聿明、白崇禧等在一线的将帅固然心痛,但他们身不由己,老蒋的天下,只能由着老蒋自己折腾。
蒋介石的悔恨来得迟一些。退居台湾后,蒋介石全面检讨在大陆的失误,意识到了东北停战令的惨痛教训。他说过这样一段话:
“(停战令后)从此东北国军,士气日渐低落,所有军事行动,亦陷于被动地位。可以说这第二次停战令之结果,就是政府在东北最后失败之唯一关键。若不停止追击,直占中东铁路战略中心之哈尔滨,则北满的散匪,自不难次第肃清,而东北全境可拱手而定,若此共军在东北亦无死灰复燃之可能。故三十七年(1948年)冬国军最后在东北之失败,其种因全在于这第二次停战令所招致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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