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波兰人来说,5月3日是一年中的大日子。
这一天被称为宪法日,是波兰的法定节假日。1791年的5月3日,波兰-立陶宛联邦颁布了五三宪法,它是世界上第二部成文宪法,仅比美国宪法晚了不到三年。作为祖上阔过的力证,五三宪法总能激发出波兰人的民族自豪感,它会将波兰人的思绪带到丢失的故土,想起自己曾建立过一个多么强大的王国。
231年后,2022年5月3日,波兰总统安杰伊·杜达站在华沙的皇家城堡上,向波兰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杜大总统先是深情回顾了波兰的辉煌历史,又对波兰的衰落来了番扼腕叹息。接着,他以俄乌战争为切入点,鼓励波兰人担起责任,和邻国共同建立强大的欧共体。
最后几分钟里,杜大总统金句频出,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有这么几句:“乌克兰将成为波兰共和国的兄弟国家”,“乌克兰和波兰之间将没有边界”,“这将使我们能够抵御一切危险,并将阻止未来的任何攻击或威胁”。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这番演讲会被视作波兰扩张的开始。但要论波兰对西乌克兰的想法,那就是自古以来的事儿了。
①天主教+民族主义
自古以来,波兰就是一个天主教狂热的民族主义大国。
1795年,俄奥普三家分波,欧洲自此进入了一个120多年的无波状态。但是,在分波的三国眼中,波兰是无了,但没有完全无,它时不时会从亡国的状态里诈尸还魂,给东欧列强们造成一定的心理阴影。
1807年,在打败了普鲁士后,拿破仑在普占波兰的领土上扶持起了华沙大公国。为报答法国人的复国恩情,波兰人跟着法军南征北战,就连法国殖民海地的战争都有5200名波军参与。1815年,拿破仑倒台后,卷土重来的俄奥普灭了华沙大公国,又一次将波兰夹去了阴间。但他们没想到,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之后的半个世纪里,波兰起义成了东欧不可不尝的特色:1846年,奥属波兰爆发了起义;两年后,普占波兰又爆发了起义;1863年,俄占波兰的起义军给沙皇整了个狠活儿。波兰人发起了一场持续18个月的大起义,将革命之火烧到了立陶宛、西白俄罗斯和西乌克兰。
最终,在出动了全国一半的陆军后,仁慈的沙皇陛下成功镇压了起义,将数万波兰人送去了西伯利亚吃牢饭。
见识过起义的威力后,俄奥普三国的君主一致认为,这些波兰人连死都不怕,已经不是普通市民了,必须出重拳。
为压制波兰的民族精神,三大帝国纷纷采取了文化灭绝政策,其中最粗暴的一项是禁止说波兰语。1874年,德国禁用了波兰语教材,并于两年后将德语设为国家机关的唯一语言。1885年,俄语成了俄属波兰的教学用语,就连儿童互相打招呼也必须使用俄语。
对此,波兰人的回应是:你尽管教,能学一个字算我输。
在德国和沙俄的占领区,波兰人建立了一套平行的教育体系,为学生提供波兰史、波兰语等科目的非法补课。这些非法补课的一大载体,就是遍布全波的天主教会。那段毫无波兰的岁月里,天主教会积极支持波兰的复国运动,人称波兰版地下交通站。
整个19世纪,农民占了波兰人口的绝大多数。当时的波兰农村里,牧师往往是全村唯一的知识分子,而天主教堂是唯一能说波兰语的地方。于是,农民和天主教会结成了统一战线,一旦殖民当局试图逮捕不合作的神职人员,波兰农民必定群起反抗,让殖民者体会一下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在普占波兰,有1000 多座波兰语图书馆对民众免费开放,其中绝大多数都带有宗教色彩。1901年,整个俄占波兰约有1/3的人接受过波兰文化的教育,其中就包括天主教方面的课程。
当时的情况通常是,波兰学生在学校里用俄语念东正教祷词,放了学就去天主教堂用波兰语唱诗。你教你的东正,我信我的天主,咱俩各论各的。
久而久之,天主教成了波兰民族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近代波兰人在认同自己是波兰人时,也往往自认为是天主教徒。对天主教的信仰和对国家的热爱被牢牢绑定在了一起,深深植根于波兰人的民族意识之中。
与天主教认同一道觉醒的,还有波兰人对收复国土的渴望。当时,虽然独立的波兰还没到来,但比起怎么来的,波兰人更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没的。
波兰第一次被瓜分是在1772年,那时的波兰还叫作波兰-立陶宛联邦,领土包括波兰、立陶宛、白俄罗斯和乌克兰。
于是,相当一部分波兰人认为,既然我们是从1772年开始没的,那么在复兴国家时,我们就得按1772年的标准来,波立联邦的领土自古以来就是波兰的领土,波立联邦领土上的人全都是波兰的子民,这种观点被称为大波兰主义。
(大波兰主义的理想疆域)
在波兰人看来,大波兰主义属于还我河山,但在其他民族看来,大波兰主义属于犯了脑血栓。
以波立联邦的另一主体立陶宛为例,在树立民族意识的过程中,立陶宛人早已把自己和波兰人区分的明明白白,坚决反对将波立联邦的文化一概而论。而且,按照大波兰主义的逻辑,如果波兰人可以继承波立联邦的全部领土,那立陶宛人又为什么不行呢?
同样,乌克兰人对大波兰主义也相当无感。乌克兰民族主义者认为,自己乃是基辅罗斯的继承人。而在基辅罗斯灭亡后,西乌克兰一度沦为波兰的殖民地,乌克兰人给波兰人当了多年的牛马,这一状态直到波兰被瓜分才宣告结束。
因此,在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看来,殖民过他们的波兰人比正在殖民他们的俄国人好不到哪去,乌克兰的独立既要警惕沙俄,也要防止波兰。
不过,大波兰主义虽然在东欧人厌狗嫌,但在仍是殖民地的波兰却相当有市场,它甚至影响到了波兰的社会主义运动。
1892年,波兰的第一个社会主义政党在巴黎成立,名为波兰社会党。在最早的宣言中,波兰社会党就充分发扬了大波兰主义精神,声称其目标是恢复波兰的独立和1772年的边界,还表示这个新波兰将是波立联邦内所有民族的祖国。
两年后,波兰社会党开始出版自己的报纸,报纸的主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地下活动家&久经考验的社会主义战士——约瑟夫·毕苏斯基。
除了都叫约瑟夫外,毕苏斯基和斯大林还有很多共同点:
斯大林和列宁是亲密战友,毕苏斯基帮列宁的哥哥刺杀过沙皇;斯大林从流放地逃走过五次,毕苏斯基从监狱越狱过两次;斯大林抢过沙皇的银行,毕苏斯基也劫过沙俄的邮车;最重要的是,斯大林是苏联的国父,而毕苏斯基则是波兰的国父。
作为波兰社会党的主编,毕苏斯基把报纸办的相当不戳,发行量一度超过了10w份。但是,作为一名大波兰主义者,毕苏斯基坚信办报纸救不了波兰人。在他看来,波兰的独立只能靠暴力斗争的方式实现,想做到这一点,波兰就必须拥有自己的军队。
1906年,在奥匈帝国的纵容下,毕苏斯基在奥属波兰拉起了一支队伍,开始和俄国人打游击。一战爆发后,毕苏斯基深化了与奥匈的合作,他将奥匈军中的波兰人组建成了波兰军团,带着这帮皇协军继续和俄国人玩命。
不过,毕苏斯基对奥匈只保持了吕布对董卓般的忠诚。早在1914年,他就预判到同盟国赢不了战争。因此,他派人秘密告知英国政府:波兰军团只会跟沙俄作战,绝不向英法联军开一枪一炮。
然而,德国人可没奥匈那么好糊弄。1917年7月,德军要求毕苏斯基宣誓效忠德皇,毕苏斯基觉得这多少有点大可不必:沙皇都退位了,美国都参战了,我现在效忠你跟49年入国军有啥区别?遭到拒绝后,德国人把毕苏斯基关了起来,继续将波兰人送去前线玩命。
1918年11月8日,毕苏斯基被德国人释放。三天后,一战结束,波兰也于同日宣布建国。新生的摄政委员会任命毕苏斯基为波军总司令,将建设政府的重任也一并交给了他。
抵达华沙后,毕苏斯基遇到了波兰社会党的老战友。他们仍用“同志”称呼毕苏斯基,希望毕同志能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支持他们的革命主张。对此,毕苏斯基给了一个波兰式的答复:
“同志们,我乘坐社会主义的红色电车到了独立站,就在那里下车。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坐到最后一站,但从现在开始,让我们互相称呼“先生”而不是“同志”吧!”
毕苏斯基上台时,瓜分波兰的三大帝国已全部解体,原属于波立联邦的立陶宛、乌克兰、白俄罗斯等国也纷纷独立。
这下,毕苏斯基更兴奋了:你们争取独立,不就是为了加入大波兰吗?在座各位都是波兰的兄弟国家,是兄弟就要挨我一刀。
从1918年到1921年,波兰展现了无比充沛的武德。在毕苏斯基的领导下,大波波同六个邻国中的三个开战。
1918年11月,波兰向西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宣战。当时,这个刚独立的小国正在和苏俄作战,波兰的进攻让它两面受敌。半年后,西乌克兰低头认怂,将东加利西亚割让给了波兰。
1919年1月,波兰同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开战,目的是争夺捷克人和波兰人混居的切欣地区。打了一个月后,波军发现自己干不过捷军,于是接受了协约国的调停,拿走了一半的切欣后悻悻作罢。19年后,波兰和纳粹瓜分了捷克,如愿以偿地吃下了另一半的切欣。
1920年8月,波兰在苏波战争之余顺手入侵了立陶宛。这一次,国际联盟实在看不下去了,表示波兰你差不多得了,给个面子收手吧。迫于国联的压力,波兰和立陶宛签署了边界协议。协议签订次日,一名波兰将军就在维尔纽斯发动叛乱,把这座立陶宛的首都并入了波兰。
和几次一边倒的战争相比,苏波战争简直称得上是惊心动魄。两年多的血战中,波军先是一波莽到基辅,再被红军莽到华沙,眼瞅着又要毫无波兰。关键时刻,红军暴露出了后勤糟糕的弱点,波军抓住战机,掐断了红军的补给线,完成了一波极限反杀。
1921年,苏波签订了《里加合约》,大波波笑纳了西白俄罗斯和西乌克兰。
经过三年的扩张,波兰获得了38w平方公里的土地,人口排行全欧第六。比起大波兰,这个疆域自然是有点差距。但在当时的欧洲,波兰已是一个“地区和平的决定性力量”了。
②波乌兄弟情
战后没几年,虔诚的波兰人就把宗教建设提上了日程。
波兰人认为,天主教会长期支持波兰复国,功劳大大的有,不赏不足以平民愤。实际上,波兰老铁的打赏相当大方,别的国家顶多给教会多建几座教堂,人家大波波直接赠送治外法权。
1925年,波兰与罗马教廷签订了协议。根据协议,天主教会在波兰享有完全自由,波兰需在官方层面对此予以保护,并由教会根据教会法处理相应的财产和婚姻问题。教士即使被定罪,也不能被送进监狱,而是需交给教会审判。
作为波兰文化的象征,天主教会还肩负起了文化入侵的重任,成了波兰在新领土上实施“波兰化”的急先锋。
占领西乌克兰后,波兰以武力支持天主教在当地的发展,鼓励东正教徒改信天主教。波兰人规定,西乌克兰的一切东正教活动中只能使用波兰语。具有乌克兰精神的东正教神父频频遭到打压,取而代之的是接受波兰文化的精神波兰人。
其他领域里,波兰对西乌克兰的同化力度也是只增不减。
人口上,波兰大力向西乌克兰移民,像日本开拓团那样步步蚕食乌克兰的土地。1921-1931年,西乌克兰的波兰人占比从不到12%增加到24%,乌克兰人则从75%降到了63%。
1938年,波兰太君霸占了西乌克兰各省 66%-97%的土地,并大发慈悲地将最多3.6%的土地赏给了乌克兰人。
语言上,波兰人照搬了沙俄的殖民经验,对乌克兰语重拳出击。仅用了六年时间,波兰殖民者就把西乌克兰的乌克兰语学校减少了70%。1935年的西乌克兰学生中,只有21.67%是乌克兰族,更可悲的是,他们绝大多数都在波兰语学校就读,仅有5%就读于乌语学校。
对此,乌克兰人采取了和波兰人一样的做法。他们开办地下大学,给乌克兰学生非法补习乌克兰语。西乌克兰人抵制波兰当局的各种机构,拒不参加波兰人组织的人口普查。
但是,上述作法只适用于温和派乌克兰人。在极端派乌克兰人看来,乌克兰的独立只能靠暴力斗争的方式实现,想做到这一点,乌克兰就必须拥有自己的组织。
1929年,激进民族主义者在维也纳成立了“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该组织类似于大号锄奸队,主要活动是刺杀波兰人、苏联人及与之合作的乌奸。
1934年6月,波兰内政部长皮耶拉茨基在华沙被两枪爆头,刺客来自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而组织刺杀的人正是该组织的全国执行官——斯捷潘·班德拉,他很快就被波兰警方逮捕。
法庭上,25岁的班德拉发表了演讲:“我们组织非常珍视成员的生命,但在我们看来,我们的理念是如此伟大,为了它的实现,仅仅牺牲个人的生命是不够的,还需要牺牲成百上千人的生命”。
抛开别的不谈,波兰对牺牲生命这块是相当认同。为回应班德拉的刺杀,波兰人在布列斯特附近建了个集中营,处理了成百上千个“乌克兰破坏分子”。
1934年是个神奇的年份。当年1月,波兰和一个邻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这个邻国的领导人也喜欢建集中营,他和波兰人签的条约名叫《德波互不侵犯条约》。
五年后,另一份互不侵犯条约终结了波兰的存在。无比讽刺的是, 沦为亡国奴的波兰人依然不放弃反乌政策 。1942年,波兰伪警察伙同德国太君袭击了乌克兰知识分子,部分乌克兰家庭因此遭到屠杀。1943年3月,波兰皇协军与德军联合围剿乌克兰武装,对乌克兰民族主义者造成了沉重打击。
一系列事件的刺激下,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将波兰人视作了死敌。在他们眼里,不管乌克兰复国的大业成不成功,波兰人都得先杀一批再说。我们或许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但明天的太阳一定会高高照在波兰人的坟头。
1943年3月起,乌克兰人开始系统性袭击沃伦省北部的波兰人村庄。6月,攻击扩大到到整个沃伦省,7月11-12日,4300名波兰人命丧乌克兰人之手,但这远没达到巅峰。最血腥的一天应该是8月29日,在当天的屠杀中,部分波兰村庄被屠到只剩一半人,总共有超过15000人死亡。
1944年9月,红军逼近西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终于停止了对波兰人的大规模袭击。这场血腥残忍的民族仇杀被称为沃伦大屠杀,10w波兰平民因此丧生。他们之中,70%都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妇女儿童。
二战结束后,波兰和苏维埃乌克兰进行了一些领土微调。根据斯大林同志的要求,波兰吐出了之前夺走的西乌克兰,还将利沃夫划给了苏联。
按照民族自决原则,利沃夫属于乌克兰人聚居区,划给苏联算是合情合理。但是,利沃夫的波兰文化氛围极浓,在过去的历史上也从未属于俄国。雅尔塔会议上,丘吉尔曾提出过相关疑问,斯大林只用一句话就让他闭了嘴:“但华沙可曾经是俄国的”。
作为补偿,斯大林将德国西部10w平方公里的土地划给了波兰。这片土地原先是德国的西里西亚和波美拉尼亚,工业发达,物产丰饶,至今都是波兰除华沙外最富的地区,波兰用它换走了一贫如洗且仇视波兰的西乌,可谓是赢麻了。
斯大林同志没能想到,那座他为乌克兰人力争而来的利沃夫,日后竟成了乌克兰民族主义的堡垒。
他更没想到的是,由于社会改造不彻底,1944年成立的社会主义波兰依然维持着天主教+民族主义的内核:2/3的党员同时也是天主教徒,波兰人民军甚至配备了教堂和随军总神父;官方编撰的历史书里,波兰将乌克兰人视为“敌人”,并称他们为“纳粹帮凶”。
为了颠覆波兰,美国人在罗马教廷上下打点,于1978年选出了人类有史以来第二位非意大利人教皇——来自波兰克拉科夫的若望·保禄二世。
一年后,教皇回波兰访问,受到了家乡父老的热烈欢迎,光参加露天弥撒的人就有上百万,梵蒂冈都不一定能凑出这排场。
波兰教皇的信徒中,有一位名叫莱赫·瓦文萨的油腻中年。教皇访波一年后,瓦文萨在一家造船厂里成立了名叫“团结工会”的组织,以罢工为形式反抗波兰政府。非常有特色的是,团结工会组织的罢工中,最常出现的不是红旗和无产阶级标语,而是波兰的民族旗帜和教皇爸爸的画像。
1989年,团结工会取得了胜利,它终结了红色波兰的政权,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的波兰共和国。看到了波兰的成功经验,东欧各国的反对党群起效仿,最终导致苏东阵营国家一一垮台,老大哥本人也未能幸免。
十年后,波兰加入了北约。2004年5月1日,它正式成为了欧盟的一员。
③波兰,从未改变
加入欧盟后,大波波一度混的相当不戳。
刚独立那会儿,波兰的人均GDP只有欧盟的33%,近1/3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但在入欧六年后,波兰的人均GDP已超过了欧盟的60% (按购买力平价计),2015年更是成了世界银行官方认证的高收入国家。
当然,想要加入欧盟,就要得到欧盟的全部。除经济发展外,入欧后的波兰还喜提了大量的人口流失。
虽然读作高收入国家,但波兰的人均GDP不过1w刀出头,和同为欧盟的英法德还是有点差距。两相比较后,波兰人惊喜地发现,劳资去伦敦扫厕所都比在波兰赚的多。于是,波兰年轻人乌泱乌泱地移民欧盟,墨西哥人看了都直呼内行。
2012年,波兰有200w人常年定居海外,十年间涨了2.5倍。移民群体中,受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占比最大,18-24岁的波兰人中有六成考虑永久移民。
年轻人走了,留给波兰的只剩下保守的教会和老人。如此天时地利,不出个保守主义政党简直对不起右翼回潮的大环境。
2015年10月,右翼的“法律与公正”党在议会选举中大获全胜,并一直执政到了今天。该党的基本盘由天主教会和民族主义者组成,换句话说就是波兰红脖子。因此,法公党领导下的波兰整体呈川普化,与欧盟存在极其严重的价值观冲突。
作为思想开放且富有同情心的文明人,欧盟对LGBTQ向来是赞不绝口,对中东难民也是来者不拒。但波兰人认为,天无二日,我们心中只有天主教这一个太阳。至于天主教对LGBTQ和中东难民的看法,大概就跟希特勒看犹太人差不多。
善良淳朴的波兰人认为,欧盟硬塞过来的政治正确毫无益处,唯一的作用是破坏波兰的传统价值观。2015年,现任总统安杰伊·杜达称,政府有责任保护波兰人免受难民可能带来的流行病。四年后,杜大总统又在大选前公开表示,LGBTQ乃是境外势力渗透波兰的意识形态,“比共产主义对人类的破坏性更大”。
2021年1月,波兰实施了全欧最严的堕胎法案,妇女只有在强奸、生命受威胁等极端情况下才被允许堕胎。考虑到波兰的天主教传统和人口流失,该法案虽然相当不近人情,但确实存在一定的合理性。
结果,欧盟把波兰骂出了花。西方媒体反手就是一顶侵犯人权的帽子,痛斥波兰出现民主倒退,生动形象地将波兰描述成女性的地狱。如果把主语隐去,你会觉得这不是在说一个欧盟国家,而是在讲万恶的懂王或独裁者普京。
不过,波兰虽然和欧盟关系不好,但它和非欧盟国家的关系也不好呀。
非欧盟国家具体来说就是乌克兰。由于民族主义盛行,波兰一直否认自己在二战中的罪行,像以色列一样以24K纯受害者自居。只要涉及到屠杀波兰人,那一定是十恶不赦的行为,跟波兰人之前做过什么绝对没有一点关系。
2010年,乌克兰总统尤先科将斯捷潘·班德拉追认为乌克兰英雄。作为一名反俄魔怔人,尤先科可能单纯想恶心一下俄罗斯,但他或许忘了,当年班德拉分子可是在沃伦屠了10w波兰人。
消息一出,波兰举国哗然,扭头就去欧盟告状。随后,欧盟议会在关于乌克兰入欧的文件中特地指出:“如果乌克兰想成为欧盟的一员,就必须遵守相关法案,停止对与纳粹合作的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领导人的英雄化”。
乌克兰的回应也相当头铁,他们给欧盟议会写了封公开信,表示将捍卫乌克兰人拥有自己英雄的权利。
更绝妙的是,受民族主义的驱动,波兰人对西乌克兰的土地开始有了想法。当然,出兵收复失地的胆子,波兰是没有的,但在失地进行文化侵略的胆子不仅有,而且很大:
由于没钱修复文化遗产,乌克兰被迫允许外资介入修复工作。于是,借着修缮的机会,波兰人贴心地在乌克兰建筑里添加了大量波兰元素,一座座以波代乌的建筑在西乌克兰拔地而起。西乌克兰的高校里,来自波兰的洋外教频频组织波兰语教学,开设波兰文化中心,乌克兰学生有时还能见到来“故土”旅行的波兰青年。
如果你是位波兰裔乌克兰人,那么只要你想,“波兰卡”就为你开放。这是波兰政府发给波兰裔的福利,凭此卡可十年多次往返波兰,享受医疗、教育等多方面的优待。只要拿卡后在波兰住满一年,你就是地道儿的波兰公民啦。
从2014年到2018年初,全球共有23.2w人获得了波兰卡,这些人中有67%都是乌克兰的波兰裔。
总的来说,和当年的大波兰主义一样,现代波兰在欧洲基本属于个人厌狗嫌的状态:欧盟厌恶它,乌克兰提防它,俄罗斯恨它。然而,随着今年莫斯科一声炮响,波兰的外交环境可谓刹那天地宽。
俄乌冲突至今,波兰已收容了超过200w难民,坦克、防空武器和迫击炮等北约装备源源不断地运抵波兰,再由华沙发往乌东前线。据德国基尔研究所统计,波兰是乌克兰的第二大军事援助国,华沙向基辅提供的军援占其GDP的0.17%。
3月17日,俄军尚未撤出基辅外围,波兰总理就伙同斯、捷两国总理乘火车到访基辅,向泽连斯基传递了来自欧盟的支持。
凭借一系列援乌行动,波兰获得了巨大的声誉红利,几乎一举扭转了和欧盟的关系。面对这个集接纳难民、抗击俄国两大政治正确于一身的道德完人,布鲁塞尔挑不出一点毛病,泽连斯基更是感激不尽。3月底,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得意洋洋地声称:“波兰从未在全球有过如此出色的名声”。
波兰人非常清楚自身的统战价值,他们同样清楚,一旦战争结束,失去价值的波兰会立即丧失声誉红利,继续当那个专制的女性地狱。
于是,趁着名声的保质期还没过,挟乌自重的波兰开始了危险的试探:5月3日,波兰总统杜达发表全国讲话,他希望波乌边境将不复存在,波乌两国将抵御一切危险。
就目前来看,欧盟和乌克兰对此都沉默如鸡。
可以推测,波兰这次对西乌领土的试探,完全有可能是为了获取天主教会和民族主义者的支持。
天主教信徒虽然只占乌克兰人口的9%,但这些人的85%都生活在乌克兰西部,差不多有325w。2018年,乌克兰宗教信息局报告称,利沃夫、伊万诺-弗兰科夫斯克和捷尔诺波尔等西部各州一半以上的宗教社区都是天主教社区。
虽然俄军还没打到西乌,但天主教会却对此忧心不已,因为在他们看来,俄军的推进往往意味着东正教对天主教的镇压。
早在俄国收回克里米亚时,罗马教廷驻乌克兰大使古利克森就表示:“克里姆林宫最近的所有声明,都表明了俄罗斯东正教对乌克兰天主教徒的敌意……没有理由排除东正教和莫斯科合谋镇压乌克兰天主教会的可能性”。
根据波兰总统的讲话,波乌将抵御一切危险。那么有朝一日,当邪恶的东正教大军打上门时,天主之盾大波波完全应该挺身而出,保护同样信奉天主的乌克兰弟兄免受异端的迫害。哪怕波兰最终并没这么做,光这个态度就足以让天主教会满意了。
比起天主教会,民族主义者就简单多了,他们从未忘记西乌克兰曾是大波兰的一部分。2016年的波兰独立日游行、2018年的沃伦事件75周年游行等活动中,波兰民族主义者打的标语都是“波兰的利沃夫”,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对他们来说,波乌边界不存在和收复西乌克兰没有任何区别。毕竟,平乌震露,收复失地,听起来是多么顺耳。
一战结束后,伤痕累累的欧陆列强们无暇东顾,使波兰有机会夺取了大片土地。对此,丘吉尔曾锐评道:“巨人间的战争结束了,而侏儒们的才刚刚开始。”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情况稍稍有了点变化:巨人间的战争仍在继续,而侏儒们也趁机浑水摸鱼。和当初相比,波兰算不得是个侏儒,但它的本质却从未变过。
从被三国瓜分的毫无波兰,到四面开战的大波兰,再到红色波兰和今天的欧盟波兰,这个国家始终都是个天主教狂热的民族主义大国。数十年来,波兰披着张自由民主的皮,和其他口是心非的成员一同站在民主国家的队伍里,共同维持着福山口中那个历史终结的旧秩序。
然而,俄乌冲突撕下了旧秩序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波兰也终于装不下去了。天主教会的期待、民族主义者的诉求和稍纵即逝的声誉,一切的天时地利都让它无法对西乌克兰坐视不理。终于,波兰白鹰伸出了它的利爪,危险的试探已经开始,而我们尚未知道它将何时结束。
波兰总统讲话的前后一周内,世界各地正发生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再度交火,土耳其越过伊拉克进攻了库尔德工人党,以色列袭击了约旦河西岸,还顺手打死了半岛电视台的一名记者。
波兰不是第一个浑水摸鱼的国家,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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