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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痛 挽 挚 友 唐 贤 圣 [打印本页]
作者: 李浩然 时间: 2012-11-14 15:07
标题: 痛 挽 挚 友 唐 贤 圣
痛 挽 挚 友 唐 贤 圣 李浩然 11-14
我的挚友唐贤圣走了,而且走得很仓促,很出人意料,甚至还很无奈!
1951年秋天,我冒着违背父母意愿的风险,冒失地跑到大江口高级小学报考六年一期插班生招生考试,竟被学校录取了。当年只读过几年蒙馆的我,要在学习上跟上这个班,几乎有点叫人不可思议。后因为求知若渴,更加上前座唐贤圣的帮助,期中统考总分竟出乎意料地排在该班第四,而坐在我前面的瘦个子他,貌不惊人而且多数上课时间还叽叽咂咂,名次就排在我的前面。那时,我虽然常向他学习,心里却不大愿意臣服他。
1952年上期,当我再去上学时,他和另一个学习成绩也好过我的转走了。我心里虽然有时不免生出过“山中无猛虎,猴子称大王”的想法,但又觉得自己没了强而有力的竞争对手,而经常空落落的。
1952年下期的升初中考试,在那百里挑一的大拼争中,确是八仙漂海,各显其能。我有幸考上了零陵第二中学,我估计我的这个老对手他,肯定也会考上一所好的学校。从那以后,我与他也就再没有了往来,连个照面也没打上。
1963年上期,我被捺着一顶“准右派”的帽子被要到大江口完全小学高级部代课。一天中午,在一条走廊的拐角处,突然遇见一个瘦个儿高唱着一首什么歌迎面走来,因为我原对唱歌也有些兴趣,就会心地说,“咦,唱得不错嘛!”他笑了笑,也就过去了。我回到房里后,就问室友,“那唱歌的是谁?”那人说,“他叫唐贤圣。新调来的唱歌老师。”等到我与他再一次见面时,没说几句话,就鬼使神差地抱到一块了。
当年的区办高级小学教师,中专和中专以上专毕业的教师没有几个,于是他和我还有一个衡阳师专轮训回来的唐某就成了该校的“台柱子”,无论吃饭或者散步,我们三个就常混在一起。那个师专毕业的家庭出身地主,政治敏感性很强,和我还保持着一定距离,只有他唐贤圣和我不划界线,常与我从唱歌谈到语文,谈到数学,从天文地理谈到古今中外,有时还胆大包天地谈到郭沫若和毛泽东,甚至他村里的某叔要结婚了,还把我和那个唐某拉去凑了份子。
突然有一天,他悄悄告诉我,说县公安局有两个人来到学校找他谈了话,还说以后还可能再来。我听后,不得不问他,“你究竟惹了什么祸?”他就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上期他在某校教书,有个女教师的丈夫在中山大学读书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判了无期,此前常到他老婆处串门,他认识了他,而且每次去都要和他交谈,公安局的人对他也产生了怀疑。他是公办,我还是个瓜菜代,在为他大吃一惊以后,我就提醒他说,“现在的事很复杂,你反正要如实说。——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
从那天以后,他怕连累我,也就有点离着我了。
可在那个学期结束那一天,他却出乎意料地为我送行。我在去年给他的信中曾这样写道——
“在我代课完毕提着破旧被帐默默离开原本不属于我的学校大门时,既很沉重,更觉茫然。我心里想着:一个学期就这么完了,打发我的就是这样的囊中羞涩和身只影单……
“就在这个时候,你清廋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看见,一股无形的暖流几乎涌遍全身。我的离去,本就没先告诉任何人,我的那种处境,也不容许我告知任何人,可是,你自发地来了,而且十分真诚。
“后来我俩一前一后地走,顶着毒毒的烈日,翻过学校后面光秃的红岭,走下布满荆棘的山腰,穿过闷热泛黄的稻田,弯弯绕绕,一直走到山马塘的坝基上。我再三要你回转,你才依依返回。
“一路上,我俩谈话并不多,但每个人都在想着什么,大约都各自心中有数。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每当我唱起抑或听到《送别》或者“送战友”这样的名歌,就不禁联想到那个难忘的场景。实话说,你的这一举动,不仅让我想到了你对我的深厚情谊和深切关注,更让我看到了你的非凡眼力和非常勇气。其后,我虽然很长时间难见到你,但一听到你的姓名,就情不自禁地生出许多联想进而生出许多关注和牵挂来……”
1969年春季,全国各个中小学教师都回本人所在地方任教。大约他的拗脾气前些年越来越大,竟在这年寒假被拉出来要批斗。那天天气特冷,我见被喝令站在大会场中间的他,瑟瑟发抖,深怕他支持不住而倒下去,就第一个上去发言,并巧妙地带给他一把椅子,说,“你看不起别人的思想要批,但你这人有毛病,还是坐着吧。”他当然也就坐下了,而且见有我坐在他的一旁,也不免胆壮了一点。
1987年1月7日清早,我一个人急急路过他和他爱人在那教书的李家铺小学。他正在洗漱,一看见我,放下手里的家什,就叫住我。我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赶回学校有要事要办。”他就胆小多了,一直送出两里路外才吞吞吐吐地说,“我那儿子去年高考没考上,想去三中复读。你给想个办法吧。”那年我正教高中三年级,还是学校行政小组成员之一,手中有点实权,就说,“你就送他来吧,他一个人来也行,只要说是你的儿子。听他选读那个班。”可后来,我就一直没见人去。
1996年下期,他的小女结婚了,酒宴就办在大江口中学。他的快婿就是我儿子要好的同窗,儿子上大学去了,我当然就去代理。见面时,握了握手,他又胆壮了些,无不风凉地说,“你评高级了!”我顺口说,“你不早就高级了?”他又说,“我哪能和你比,我小学,你高中把关的。”我说,“你这个人还是老毛病,和你说不清。”
2011年2月4日,才过了大年,我还没起床,一个电话就打进我的床头。我问,“你是谁?”回答说,“我是唐贤圣,向您拜年,祝您玉体健康。”我说,“十多年没见着你,你住哪里去了?”他说,“我住在冷水滩。”我到长沙以后,他又给我电话,要我送我最近出的两本书给他看,然后对我说,“请你转告我们所有的老同学,我自从去年发现心脏病后,连两分钟的弹琴都坚持不了,你就代我向他们转达问好。”我说,“年前,蔡镇中要我搞个‘大江口学校同学会’,我就首推了你老兄出来牵头。”他说,“我已经老朽了,不中用了。”我说,“你年长我一丁点,以你的品性,就真的要朽也会爆出奇迹的。”
这年5月4日,我特去冷水滩看他,他和夫人早两个钟头就等在厂门口了。一见面,就热烈拥抱,多年不见,两人几乎都流泪了。进屋后,我捏了捏他的手脚,看了他的牙齿,说,“你至少还可活十年。”他虽然受到不小鼓舞却不很相信,我就说,“人不断变老,这是客观规律,但生命的钥匙总还在自己手里握着。当今人们都说‘不活90岁就是你自己的错’。”还举例说:杨振宇不是81岁还娶了一个28岁的女研究生,袁隆平也已八旬高龄,我见到他还和小伙子一般。冰心说她的生命要从80岁开始。许多老作家老艺术家还要返老还童呢!“人的个体固然有别,保重也固然重要,心态一好,健康一定还会大有潜力。‘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忘了?不要自己把自己圈起来或者吓倒。”他听完后,竟大笑起来。
后来,我向他说明来意,说我有个学生在潇湘电影制片厂,想搞个抗日电视连续剧,要我写个剧本,你嫂夫人外家曾出过多个抗战人物,想以她家为蓝本,请她提供一些资料,行否?他说,“这是好事,应该支持。只是我不行。”我又说,“要办这事,我两难免要常接触,你有什么想法?”他笑了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为人?不要听那些没见识人的话,影响我俩的兄弟情谊。”过后,我见他毕竟身体不太好,就特介绍了我在市中心医院胸外科的把关学生。并对学生说,“这是我的挚友,就交给你了。”还要他特地开着小车接他和夫人去赴了宴。我那学生说,“您两个以后来医院就直接找我,不要去挂号了。”他去过好几次后,觉得麻烦人家不好意思,几次要我代他说清他的心情。我当然也就有话就传。
今年5月6日,我回了老家,住在冷水滩某宾馆。他和夫人亲去接我去他家。我见他的健康情况好多了,就称赞他。他说,“我是受到了你去年那些话的鼓舞。”后来他还特放鞭炮送我,和夫人同车送我到东安。
今年暑假,我因感冒支气管发过炎,不敢外出,只在8月31日来长过冷水滩时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他要夫人复了信,说很舍不得我。
不久前的重阳节他还出席了学区的招待午餐,后又说月底要住院。我闻讯后,给发了一件慰问信。还提议要以他在家的大女儿为中心组织一个专门护理班子。后来,又听说他手术后神态自若,头脑清醒,还为主治医生夸他至少还可活三年笑了。没想到,11日中午,他就回到老家去了……
我这人一辈子不大合群,总说老了读小学同学在外面工作的就只剩有三个人,一个是他,我居中,一个是蔡镇中。我说,“很凑巧,你的夫人曾是我小时仰慕过的朋友,蔡的老伴原是我给做的介绍,她两人都很聪明。”他淡淡地说,“天意吧。”
蔡是特级教师,上期还从广东来信要我给联系湖南教育出版社出书;他呢,说还要看我的又一本新书出版。没想到,蔡镇中今年暑假走了,他唐贤圣,这个双“十一”也走了。我很难设想他们两个活着的夫人下段将怎样熬过。
他两个都是正直聪明有点真才实学的人。他还待人宽厚,只是前半生有点自鸣清高,看不起那些个权势者,所以就被大材小用。而从1970年那次被批判后,就关门自守,连儿女读书升学的事都少管了。我当面就批过他是“满清王朝”闭关自守。这就是他和他的家人的聪明才智没得到发挥的重要原因。
现在他去了,永远的去了,人说“相识满天下,知己能几人?”我的书还没写成,我又去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国家又失去了一个正直而有点才学的人。
我只能在他的登山前夕,写下这篇无力的文字,我只希望中国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扭曲人特别是扭曲知识分子的悲剧不再重演。(2012年11月14日下午写成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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