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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如 临 深 渊 [打印本页]

作者: 笔耕潇湘    时间: 2012-1-10 10:32
标题: 如 临 深 渊
  

由于新近结成的一门姻亲的缘故,正月里喜气洋洋的氛围里,在平常过往无睹的高溪市小镇,我下了火车。

出了站台,走在板壁瓦屋逼窄的麻石小街上,心里立刻宁静下来。小镇那不为外界喧嚣所动的古色古香的建筑格局,不由让看惯了高楼大厦的我略显惊异。屋角的兽脊飞檐挣扎着张开白色的粉墙,似乎在诉说小镇昔日的辉煌。一丝远古的气息从灰黯的木板和墙砖的缝隙间悠悠飘来,让人瞬间远离浮躁,心身沉入悠远苍凉的意境。

小镇被湘桂铁路当中剖分为南北两段。北段蜿蜒没入荼山村落间;南段则伸展到江岸陡峭的悬崖上。走向河埠,百十级条石码头从水边拾级而上通向天衢,迎面而来的湘江如碧绿的长绸铺展在大片沙滩和一个个青秀的山峦间,渐渐地伸向南方,消逝于迷蒙的江霭中。“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豪迈的诗句描绘的不就是这种奇异的景象么?在这里,虽然没有长江的浩渺,却多了潇湘的灵秀,仿佛不事装饰的山乡少女,自有其甜美清纯的气息。

大家都在走亲戚,要过江的人真多,码头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一叶舢板从对岸开过来,柴油机突突的轰鸣声好像在诉述着船家生意旺盛的欣喜。船牯佬傲立船头,像古代战船上威武的将军。在他的指挥下,船头掀起一堆雪白的浪花,两舷展开荡漾的柔波,整条渡船像一只大鸭子似的向这边游过来。

船靠岸了,船牯佬用竹槁从船头的圆孔里插进泥沙固定船身,船上的渡客纷纷往岸上跳。不等下船的人走尽,岸上的人就争先恐后地往船上跨。一时间挤挤攘攘,高高低低站得满满的,整只船像插满了各式狼豪的笔插,或如山民赶集摆卖的炭篓。

码头紧靠着悬崖。崖壁直浸江心,正好对着江流。下面就是一个深潭,清亮的江水到了这里就厚积成墨玉的颜色,因为莫测深浅而变得神秘幽森。近岸的沙底,随着暗流隐约摆动的牛尾草像江魅招摇的手臂,把莫名的恐惧从注视者的心坎间一缕缕地抽出来。许多白沫和浮物在水面洄旋着找不到出路,不断地从船弦擦身而过,绝望地逐波而去。仰视崖头,危岩峥嵘,老屋巍然,上翘的飞檐直冲蓝天,朵朵白云轻快地从屋角划过去,反而显得那些几欲腐朽的东西特别地牢固。

船牯佬是临江村庄的中年人,从小在这条江边长大,记得清沙滩上每一块卵石的颜色,辩得出江水里每一丛水草间栖息的鱼群。他叼着一支香烟,高挽着裤腿,皮鞋丝袜的上面,小腿肚子饱满结实,像古树盘结的粗根屹立船头。他说:“开船了,大家不要乱动了!”船上就安静下来。但仍然有一个不和谐的犹疑畏缩的声音从人丛中传出来:“船这么小,人这么多,安全吗?”

船牯佬泰然的身姿充满了自信:“在我们高溪市渡口,龙王老子封过敕令的,盘古开天地以来还没有淹死过人呢!”他说话时烟屁股顽强地粘在唇际一上一下地抖动。许多为它担心的渡客没有看见它成功地掉下来,却从嘴角吹出的粗气听出了让人放心的骄傲。船牯佬一边说话一边拨下船头的立槁,调转槁头望岸上用力一撑,般底渐渐失去了沙石的支垫,船身立刻晃荡起来。随着人群“呀”的一声惊叫,整只船就像一块沉旬旬的石头往水里一沉,满舷倒灌的江水闪出瀑布的颜色。灾难不期而至,突然的变故让人惊惶失措。近岸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岸上跳,有的只湿了裤脚,有的湿到了膝盖;靠近江心的人水淹及腰,慌乱地赴腾起来。一时间哭声喊声混成一片,场面惊心而惨烈。

我正好站在近岸的船头,在感觉到船身沉没的一刹那,飞身一跃,跳到了岸上,但还是弄湿了鞋子。河水的质感立刻从脚下传来,在早春二月的江风吹拂下,针扎一样的感觉很不好受,由此不难想像那些浑身湿透了的人是怎样一种寒冷,并瞬间理解了泰坦尼克号沉没后浮尸形成的痛苦过程。在充满喜气的节日氛围里突遭如此厄运,一时间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仿佛某个做事没有分寸的人开了一个恶作剧的玩笑,但是严重的后果告诉人们这绝对不是闹着玩的,而是一出没有彩排的活剧。就像生活中许多不可预期的灾祸,人们因为麻木而总是觉得偶然。

船牯佬再也没有刚才的稳重了。他慌忙跳进水里去抢救可能漂走的老人和小孩,并且大声叫喊着让人们往岸上跳。其实这样的喊声是多余的,逃生的本能早就让有机会的人跳上了沙岸,但是声嘶力竭的呼喊表明他是真的着急了。盘古开天地以来,渡口的艄公换了一茬又一茬,龙王老子头一次没有庇护,这让他事后很困惑。值得庆幸的是渡船尚在岸边还没有走远,虽然几乎所有的渡客都弄湿了衣裳,但是没有弄出人命来。刚才还华衣美服谈笑风生的渡客此时在沙滩上狼狈成一片。各人口里嚷嚷地怨责,脚下也没有闲着,犹自沥沥地滴水。有些人则在颤抖中直呼侥幸;罪魁祸首的船牯佬任人责骂,满脸尴尬地陪着笑脸,在责备声中缩成了乌龟,再也没有了刚才的神气。

阳光懒懒地高悬天空,它的温暖对付坐在墙根打瞌睡的老人正好合适。但是在这里,凛冽的江风和冰冷的河水合作之后,炽热的光圈就像一道苍白的符咒,一点作用也没有了,那些变成落汤鸡的人们丝毫感觉不到它的温暖。

高高的河埠码头上再次挤满了人,这回却是逆势而上往街上去的。大家要去买衣服鞋袜之类的服饰来换掉身上又沉又冷的湿衣裳。小镇上难得热闹的商店不经意间就来了生意,那些过时的劣质服装头一次成了畅销货。当大家重新回到河埠码头的时候,船家已经找来帮手把渡船捞出水面,并舀净了船舱里的积水重新营业。船牯佬也换好了衣裤,并再次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渡客的面前。偶尔的失误并没有过多打击他的自信。他大声地喊道:“这回不要一次上了,分两回过渡!”但是他的喊叫依然没有号召力,不是人们急于赶到亲戚家饱尝口福忽视了安全,而是走回小镇的人心有余悸,已经三去其二,剩下的坐一船都不够,当然也就用不着做两回摆渡了。

过渡时大家规规矩矩地坐着,再也不敢乱动。因为亲身体验了灾难的险恶,此时深切地感受到平安的珍贵意义;因为过河有着诸多不便和风险,“隔河千里”的俗语才会亘古流传。但是那些选择放弃的人们毕竟留下了遗憾,敢于坐二趟的渡客终于很轻快地渡过了湘江。

然而准时在对岸接送这趟火车的公共汽车已经走了。站在简陋的临江小街上,面对伸向山里的黄土公路,大家再一次傻了眼。此行的目的地是进山八公里路程的另一个乡镇。在过去久远的岁月里,这条土路一直是一条官道,老零陵老永州的官吏常常打马骑轿从这儿走过;传递圣旨的快马也曾在这儿加鞭疾驶。当然,走得更多的是那些轿夫兵勇和当地的村民,他们打着赤脚或者穿着草鞋在这条道路上踩踏了无数遍,粗糙的青石板被莆扇似的大脚丫摩擦得油光发亮。到了现在,那些堪称古董的石板被挖出来丢到了路边的草丛中,原址上拓宽的简易公路印满了弯弯曲曲的车辙,显现出现代文明的气息。肤色黝黑的男女常常爬在被唤作打屁虫的拖拉机上迎风而过。自从习惯了坐车,无论贵贱都变得娇气了,没有人愿意用自己的脚掌再去丈量这条路途的真实里程,那样不但辛苦,也是很倒面子的事。经过商议,大家决定合伙租一辆黑车。一个对当地情况颇为熟悉的人自告奋勇地去联系业务。不久司机开着车子来了。是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他正好在牌桌上输了钱,听说有进项,很痛快地答应跑一趟,不过价钱是平日的两倍。

“正月里嘛,工人都有双工资,大家都懂的哎!”胖小伙子说。

平日里吝啬的或者慷慨的此时都没有异议。大家把钱奏拢来交给一个说话响亮块头结实的大汉保管,等到达目的地以后再交给司机——大家觉得只有这个方案才能保证彼此的利益;也只有具备这两个条件的人才是值得公众信赖的临时领袖。

“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的含义在出租车这个行当似乎最能表现出来,街头见缝就钻见道就抢的多半是这种操盘高手。这个司机看起来也是老于此道的高人,因为隐居乡间又爱炫耀昔日在城里混的风光显得有些沧桑。他的车子破破烂烂但还能看出来是一辆中巴车。在你盯着这辆破车细看的时候,请你放大想象的维度,不要把那个几乎报废的铁疙瘩看成一头垂毙的老牛,以为蹒跚是它的本性,只要再过一会儿,它一旦走起来就会露出凌厉的劲儿,证明你的想法有问题。

大家上车后,司机开始起步。车身一动,司机立刻不断地加档,同时猛踩油门,只听后窍一阵狂吼,身车飞快地窜上山路,卷起浓厚的灰尘疾驶起来。黄土路上看起来平整,实际上尽是或大或小的坑洼,车身激烈地巅波着,松动的构件咣当咣当地乱响。十多个乘客坐在破烂的椅子上随车抑扬,如风中的芦苇起伏不定,各自攥紧了像猪舌头一样从坐垫下翘出来的海绵,以防从坐位上巅下来。

过了一段山沟,车子开始进入傍山险路,但依然疾驶着,急速的转弯,大角度的爬坡下坡,坐在车里只感觉到山林在头顶上盘旋。林子里悦耳的鸟鸣也被机车巨大的噪音掩盖,会车时呼啸而过的声势让人们的心里绷得紧紧的。大家不再说话,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紧张,一上车就主动把命运交给了阎王老子,是福是祸任由打发。

“慢点!要散架了!”一个老者终于忍耐不住了,发出愤怒的抗议。不知他说的是人要散架了还是车子要散架了,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他沙哑的嗓音被巨大的噪声给淹没了。当他再次叫喊起来,司机似乎听见了,回过头来啊了一声。就在这时,前挡闪过一道大坎,车速没有及时减下来,整个车子像怪兽一样跳了一蹦,车里的人一阵升腾,随即往下一落。老者的头就撞在椅背裸露的钢管上肿起一个大包。

“哎哟哟哟!怎么开车的?”老者发起火来,一边用手摸头上的痛处,满车的人却哧哧笑了,司机也回头作了一个鬼脸。

“师傅你把车好生开起!”管钱的大汉终于发话了。

“好咧!”司机答应着,猛然打了一把方向盘。在他走神的瞬间,车头已经冲向了路边。一个猛烈转向导致车尾横甩,一起到路边去了。未经车辙的的虚土耐不住压力,车轮陷下去,车身就歪斜着慢慢地倾倒了。随着一阵惊恐的叫声,车内的人向一侧歪过去,路坡上杂木的枝叶扫过前挡和侧面的玻璃发出噗噗的声音。此后,一阵天旋地转,车身不动了,大家堆做一团。待意识清晰,纷纷爬起来看时,车子已经侧身躺在一块干涸的稻田里。

有人用脚踢开了车门,大家慌忙爬出来,出窍的灵魂重新复位。乘客们站在稻田里检查手脚,捏捏腰身,竟然没有什么大碍。这得感谢路坡上茂盛灌木的柔性阻挡,还有恰巧生在那儿的一块稻田。再过去二十米,就是陡峭的高坡,如果从那儿翻下去,谁也别侥幸,都玩完了!

司机从驾驶室里爬出来,吓得脸色煞白,一迭声地问:“伤着没有?伤着没有?”

没有人受伤,但怒火同时从每一个乘客的眼睛里射出来。司机在遭受一番詈骂的洗礼后满脸愧色。管钱的大汉说:“今天是不幸中的万幸,没出大事,又是正月里,也不难为你了,看看哪些人有些小伤的,你赔两个钱给人家,这事就算了。但你要吸取教训了!另外,今天的车费你就不要再想了。”

“那好!那好!”司机正从车祸的灾难重新跌入索赔的惶惑中,对于意外的宽容充满了感激,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于是,在司机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赔给老者后,大家从大汉手中领了凑拢来的份子,一同上了公路,只留下司机无助地守在倾覆的汽车旁拨打着电话。他得找吊车来把那个铁疙瘩重新拿回路面。

徒步行走了两公里之后,我独自拐上了小道。转过一个山嘴,前面豁然开朗,水田漠漠,鸡鸣狗吠的山村遥遥在望,亲戚家就要到了。我不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我自信自己的感情并不十分脆弱,无论经历怎样的磨难和挫折我都曾沉稳地挺了过来,但是,在这段短暂的旅程中,我却经历了连续的生死攸关的惊恐。细细想来,这种恐惧更多地来自于生命价值的虚无,如果就这样死了那才真的冤枉呢!不过总算过来了,不知回程是否还有类似的偶然?虽然这一连串恐怖只是发生在偏僻乡间的琐事,像是从某个震源辐射的余波,但是滴水能够映日,一叶可以知秋,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在白猫黑猫的蛊惑下,急功近利已然成为时代的通病,心浮气躁攘括了众生求钱若渴的心态。二十一世纪的初叶,更多的人正步履踉跄而匆忙,走得不再从容。


作者: 笔耕潇湘    时间: 2012-2-5 15:16
细腻的文字如潺潺的流水,沁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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