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热爱与致力于传播中国文化的西方学者,林西莉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
特殊年代的西方留学生
出生在瑞典隆德的女孩西西莉亚·林奎斯特第一次接触的“中国“,是母亲传给她的一把漂亮的蜡纸伞,上面有黄绿两色兰花。这件来自传教士的礼物,使她自幼对那个遥远的国度充满好奇。
青年时她在德国、意大利等地游学,还师从著名汉学家高本汉,学习过汉语和中国艺术。21岁的时候,她不愿止步于做一个高中教师,渴望趁着年轻开阔视野。她把目光投向中国:“中国有着世界上最漫长的连续历史,同时,它也拥有最漫长的文化史。没有任何一种文明能够绵亘五千年。”1961年,机会来了。她的第一任丈夫要来瑞典驻华大使馆工作,她决定同往,到北京大学学习汉语。那时,要获得中国的留学签证非常难,她只好求诸名流推荐,甚至获得了国王古斯塔夫六世的许可书。
入乡随俗,她给自己起了中文名字:林西莉,林即森林,西莉是西方的茉莉花。她在中国待了两年。1961到1962年的中国,正处于饥荒与贫穷并存的一个困顿时期,而且相当封闭。当时全北京居留的外国人,包括外交官在内也不过几百个,北京大学的200多留学生中,来自西方国家的只有4人。
林西莉说,其实,瑞典本是西方国家中最全面了解中国的国家之一。19世纪中叶,热爱中国的瑞典传教士纷纷来到这里,他们出版书籍、小册子,记录下在这片土地上看到的一切,向瑞典读者描述中国。还有探险家斯文•赫定,考古学家、地质学家古纳•安特生等瑞典人,都曾写过关于中国的书。但是1949年以后,中国和西方世界隔绝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关于中国的很多事,但关于1950年之后的中国,我却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大跃进’,也没听说过‘人民公社’。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非常严峻的时期。”
因此,当看到1961年真实的中国时,她“惊愕”了。时值1月,“教室和宿舍都很冷,学生们都穿得鼓鼓囊囊的。”春天,她看到中国同学上树摘榆树叶吃,当她向校方反映他们毁坏树木时,被告知他们已有半年没吃到新鲜蔬菜了;她看到饥荒期间不让做剧烈的运动,面色浮肿的师生下课后,就在操场上集体打太极拳。但她和其他留学生只能远远地望着中国同学,不被允许与他们接触。
直到自己也开始一绺绺地脱发时,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医生诊断为蛋白质严重缺乏,让她每周两次到协和医院注射维他命B。
令她不适应的不仅仅是穷困,还有政治僵化和教条主义。课文中很少有日常用语,政治口号和教化宣传充斥着课本。老师只是机械教学,一味让死记,没有过多的解释,提问被视为打扰课堂纪律。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不自由。
甚至,学校派了陪伴她的“辅导员”,留学生的一言一行都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私人物品和信件也被秘密检查、翻动。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中国同学面临的政治压力:“学生们都很胆小害怕,要是做错了什么,就会受到惩罚,或是被送到农村去。每个人都很害怕。”
她在日记中写道:“我感到我与这个国家的距离在令人不安地增加。生活过得如此沉重,就像穿着胶鞋跋涉在泥泞的田地里……授课不是要造就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而是要使人无条件地服从新的社会制度……我感到我在变小、皱缩和正在不可救药地变成一个四岁的孩子。”
在《另一个世界——中国记忆1961-1962》中,林西莉真实、细致地写下她在中国这两年的所见所闻所感。她用一台借来的相机,拍下她所看到的普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不仅是北京,还有上海、苏州、杭州、武汉、广州和天津等地。书中从她当年拍摄的上千幅照片中精选出二百多幅,逼真地再现了1961-1962年的市井中国。
她说自己“当时还是一个没有什么阅历的青涩的西方青年人,处于对所有事情都似懂非懂的一个奇怪的中间状态。”她问道:“经过几十年艰苦卓绝的斗争,1949年革命成功了,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为什么人民还会挨饿?今后怎么办?”
古琴让她爱上中国
然而很快地,事情有了戏剧性的变化。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从把中国视为洪水猛兽、在很多方面都厌恶她到比较好地理解她——最后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这是因为有一天她走进了北京护国寺“古琴研究所”那古色古香的院落,“接触了中国文化,特别是文字、音乐”,还“结交了很多不同个性的人。”
林西莉曾经学过钢琴,也弹过鲁特琴。来中国时,她想学一门中国乐器。一位俄国的音乐教授建议她学古琴,说古琴是最能体现中国古代文人风骨的乐器,并向她推荐了古琴研究会。
北京古琴研究会成立于上世纪50年代初,目的是对全国收藏的古琴及古琴名曲进行收集和整理,使之得以保存。研究会有11位工作人员,管平湖的父亲是宫廷画家;溥雪斋是末代皇帝的堂兄;查阜西、吴景略是音乐学院教授,还有汪孟舒、杨葆元等,年轻一辈则有王迪、许健。
林西莉说:“他们是我遇到的最博学的知识分子,不管我问什么,他们都能回答,不管是诗词歌赋、瓷器、哲学、建筑学、音乐,还是养兰花的技巧,无所不能。没有一句时下政治状况的废话,从来不讲政治空话和口号。”
她成了古琴研究会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学生,王迪成了她的老师。王迪弹的是一张唐代的琴,林西莉弹的是一张宋代的琴。学者们对她都非常关照,毫无保留地把所知道的都教给她。“我不停地提问,他们耐心地一一回答我。”
与这些温文尔雅的学者相处,使她如沐春风。她王迪指导下练琴,管平湖、溥雪斋有时也会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评点一下她的指法。听他们弹奏古琴令她痴迷……她印象中的管平湖“不过一米五的样子,瘦弱矮小,满头灰白的头发。他把那双又大又黑像树根一样凸凹不平的巨手在琴弦上摊开时,反差极大。他的弹奏如此有力,仿佛整幢楼都要倒塌一般”。
她说:“当我来到古琴研究会,我的世界完全改变了。”“我从没遇到过这么有教养,这么可爱,这么和气的人。和压抑、教条的校园相比,这里是开放的、甜蜜的。”
小院的环境也令她着迷:“人们用很简单的方法”把“破烂不堪”的房子“弄得温馨舒适,把坑坑洼洼的墙壁用柔软的白宣纸糊上,挂上竹帘画和美丽的书法作品”,“夏天的时候,树影斜伸进屋子,美妙极了”。
对她来说,这儿是与严酷的政治大环境隔绝的一方净土。中国精英的传统文化尽管受到怀疑,但仍然在此保存完好。
在这小院里,她学习了《平沙落雁》《胡笳十八拍》《广陵散》等音律美妙而意境深远的古琴曲,从而“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深的崇尚之情”。古琴——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代表和那些儒雅博学的老师,与她产生深深的心灵契合。“这一切构成我生活中最伟大的经历之一”,她说。
两年后,林西莉恋恋不舍地要离开中国了,研究会为她安排了一场考试,有二十多位专家在座。评委们赞扬她不愧是管平湖和王迪的高足。为了她回瑞典后能继续学习,老师们让她找一台录音机,要专为她弹奏一些曲子。她托人从香港买了当时最好的德国根德牌录音机,录下了管平湖等古琴师弹奏的二十三首曲子。她想买一张古琴,但到处都买不到,研究会决定将明代的古琴“鹤鸣秋月”送给了她。
林西莉在书中写道:“我后来才理解这两年对我有多重要,它改变了我的人生”;“如果没有这些人,我会离开中国,再也不想回来。”
后来,她花了整整15年时间写下《古琴》,此书获得瑞典文学图书最高奖——奥古斯特奖。“‘鹤鸣秋月’这张琴,和那些我在北京古琴研究会有幸遇见的人,便是促成我写这本书的重要原因。”
那盘珍贵的录音带,在林西莉回国后的忙乱中丢失多年。但就在2014年,林西莉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发现了它。她高兴极了。经过唱片公司的技术处理,磁带上录制的曲子得救了。这些录音至少有10首从未被灌过唱片,是殊为难得的的绝版。林西莉决定把它们制成CD,将在今年10月与中文新版的《古琴》一起发行。
打造一个独特的《汉字王国》
《古琴》是她第二次获得奥古斯特奖。她第一次获此殊荣,是在此之前,同样花15年时间写下的《汉字王国》。
这又是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1962年离开中国后,林西莉和丈夫又陆续去印度、拉美等地游历,两年后才回到斯德哥尔摩。她担任了高中历史教师。一次,学校里的18位中学生联名向学校提出,想学习汉语,林西莉毛遂自荐做他们的汉语老师。她借鉴高本汉的办法,不让学生们死记硬背,而是讲解汉字的结构和来龙去脉,通过造型生动的甲骨文、金文,让汉字活起来。作为外国人,她对每个汉字、一撇一捺都充满好奇,总是寻根究底。她说:“我会关注一些中国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还尽量利用中国新的考古发现,一些文物图片,使学生对汉字的形状来历有迹可循。她发现“我的学生的反应和我过去完全一样——我对汉字的结构和早期形式讲授得越多,他们越容易理解和记住这些汉字。当我同时也讲解这些文字所来自的那个世界,讲述古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他们的房子、车辆、衣服以及他们使用的工具,讲述产生这些文字的自然场景——乡野、山河、动物与植物时,效果就特别好。”
随着课程延续,她讲的字词越来越多,积累了厚厚一本。她本打算用这些资料来写论文,申请博士学位,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里还有个小插曲:她曾收到一封12岁小男孩的来信,孩子在电视中跟她学汉字,把节目中的汉字都学完了,又跟她要更多的汉字来学。她想,写成论文,读的人也就不过十几个。既然一个12岁的孩子都对汉字这么感兴趣。那么我一定要为每一个对汉字感兴趣的人,写一本“相当有趣的书”。
从1973年开始,她每年都会来中国一两次,到图书馆查资料,拜访专家学者,前往考古发掘地观察实物。她在山东、陕西、河南等地设立考察点,如果发现一种工具或文物器具与某个字字形有关,她就会兴奋得不得了,立即将它补充到自己的书中。就这样,经过整整15个春秋的研究与写作,1989年,也就是她57岁那年,《汉字王国》问世了。书一出版即在西方引起注意,获得瑞典文学最高奖——奥古斯特奖,并被陆续翻译成十几种文字,成为西方人学习汉语的必备书。
令人称奇的是,《汉字王国》在汉字的家乡也得到读者的喜爱。这本书自1998年在中国出了中文版,迄今已印行了二十余次。原国务院副总理、外交部长钱其琛曾在《参考消息》撰文推许,有关教育专家将它选为适合中学生的基础读物。
在国际图书博览会上,中信出版社推出的少儿版《给孩子的汉字王国》,令不少小读者爱不释手。他们把林西莉叫做“汉字妈妈”。
一本讲汉字的书,为何会同时俘获东西方读者,包括青少年、儿童读者的心呢?
《汉字王国》的译者李之义先生说:“这本书最大的特点,在于它的叙述情趣。”翻译家万之先生说:“它不仅仅是一部介绍汉字的知识普及性的书。林西莉首先是一个作家,她写出了一部文学作品,有趣味性,语言也很流畅优美。”本书的责编、三联出版社副总编辑汪家明先生说:“本书的副题是‘讲述中国人和他们的汉字的故事’。迄今为止,包括那么多中国人讲汉字的书,还没有一本能做到这么简洁明了,这么样富有趣味,这样具有启发性和独特的推想。”
林西莉在《汉字王国》的自序中说:“本书的中心是讲述一个故事,这就是在汉字的起源及其发展中的中国文化史。”她将其定义为一本故事书,“告诉人们汉字中蕴含的许多中国古代的故事和中国人对世界的思考。”
比如讲到“山”字时,她从泰山讲起,讲到附近的曲阜和大汶口的文物,又讲到中岳嵩山和西岳华山,然后讲华山所在陕西的古迹和文化,接下来又开始讲米芾书法和绘画中的山,最后又由太行山讲了愚公移山的故事。
讲到“弓”字,她先讲到两千八百多年前中国人就使用弓,讲到19世纪末皇家的弓箭手,讲到历代发现的弓,讲到甲骨文、石鼓文上的“弓”字,配以青铜器上精美的弓箭图案。
又如讲到“鸟”字,她说:“我们在甲骨上看到一群唧唧喳喳的鸟,华丽的羽毛在风中抖动,嘴里发出短促、金属板悦耳的叫声”;讲到“羊”字,她说:“一块陶片上的中国绵羊的古老形象是很著名的,大约有六千年历史。犄角强劲有力,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们。”……
书中200多个最初造出的汉字,以及它们背后的故事,个个都是那样丰富、生动、迷人。难怪汪家明先生要说:“看了以后我对汉字之美那种文化的深邃,理解很深很深了。”
林西莉说,“我写的书,要让8到10岁的孩子也能够读懂。我希望写给那些对汉字一无了解、第一次接触的人,让他们都能够阅读和喜欢。”
她还说:“我十分开心,因为我不仅借此机会向世界展示了中国,更对令我大受裨益的中国文化表达了尊重,向中国人回报了我毕生的所学所感。”
她要向世界讲的下一个中国故事,是正在写作中的《剪纸》。为此她已收集了几千幅中国民间的剪纸资料。“我要抓紧,因为我已经84岁了。”她说。
林西莉的故事深深感染着我。作为图书编辑,我向自己发问:1、一个有才华的外国人如此迷恋中国文化,尽其毕生精力研究与传播中国文化,我们有什么理由对自己的民族文化没有自信?2、在向孩子们讲述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时,我们是否找到了为他们乐于接受的方法?3、如何在国际性视野中发现中国古典文化之美,在走向现代化的今天适时地传承这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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