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 手(随笔) 唐仲华
前年正月,我搬到了孩子新买的金凤小区一栋一单元三楼的住房居住,换了个比较安静的环境,心情好了很多。 可住下不久,我的心却被一件很不情愿见到的事牵扯着,说是不与自己相干,却又常常难以平静。因为那六栋三单元地下室里,住着一对八十好几的老公公和老太太。 老公个子不高,青筋寡瘦,头上早秃了顶。老太太不但腰弓背驼,走路罗圈,说话囫囵,还气喘吁吁。两年多来,他俩除了吃饭、睡觉,就由他牵着她的手,在走廊上或树荫下走来走去,歪歪斜斜,别别扭扭,跌跌撞撞,有时还好像听他在给她讲着那没完没了的故事。天天如此,月月如此,一直如此。 不久后的春后某天,我怀着忐忑之心,慢慢地迎上前去,轻声地和他俩打招呼:“老人家,您俩老可好啊!” 老公大约耳背,停住脚,一个劲地看着我,张开没牙的嘴,连连地“啊——?啊——?” 老太大约是听明白了,吃力地抬起头来,哭似的苦笑着说:“好,好,——没得他,我早就死了呢!” 我生怕因为自己的问话引出他们的不快来,立即说出早就准备的好了话来抚慰:“您俩老天天散步,不离不弃,相亲相爱,一定会健康长寿!” 老公,大约已经反应过来了,嘘了一口大气,有意提高干涩的嗓门说:“这,哪里是我好?——是上面!”他怕我没听懂,又将搀着老太手肘的右手举的老高,指着天空,“是党的政策好!” 俩老见我有心和他俩谈话,就干脆在木凳上坐下来,他一句,她一句,便没完没了地数起他们的经历和感慨来—— “我俩住在六栋地下室。我叫何天牛,生来就有股牛劲。民国二十四年出生,只读过蒙馆。她叫熊娥玉,小我两岁,解放后虽然上过夜校,——不怕你笑,还只能不把一字当扁担认。”老公公虽然边说边喘着气,却还幽默,显得很乐观。 “我老家叫单屋仔,单门独户。1957年8月,我进煤矿挖煤,后来调到衡阳机械厂抡大锤,离家百多里,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家里的事全靠她一个人撑着!” 他说着说着,大约动了感情,就要从木凳上站起来。 老太深怕他的老伴过分吃力,就关切地拉住他的衣后襟,反复说:“老的,老的啊,您还是坐着吧,坐着给这妹子讲不也一样么?” 老公深怕老太太说话费力,立即顺从地坐了下来。他一边用一只手护着老太太,一边又接着说下去—— “那年头,公共食堂解散后,她在队里出工,靠工分吃饭。我家里有六十多岁的老爹老娘,还加两个小的,就靠她一个人挣工分吃饭。1972年,她生病了,舍不得钱看医生,硬撑着出工,邻居给我拍电报,我急忙请假,连日连夜赶路回到家里,见她面黄肌瘦,还在给我父亲喂粥……”说到这里,老头不觉抹起眼泪来。 “他当时也很苦,一个月下来,除了吃饭,把不多工资全寄了回来。”老太也数起他的好处来。 “后来厂里搞下放,我回家了。我外出搞副业,她仍出集体工,一年365天从不缺工,队里的重活、累活、脏活、苦活、难活、麻烦活,只要工分高,别人不干她就争着干。还喂养了一头母猪,一空,不是弄柴就是打猪草,剁猪草,煮潲。二十多年从没睡过早觉。卖猪崽挣的几个钱,除买点好的给老人和孩子吃,自己身上总是补丁搭补丁……” 这时,熊老太摇着头,流着泪,发出一阵让我听不懂的声音。大概是不要让老头再说下去,或者说要上厕所了。 可老头还要继续说下去,“直到八几年,生活好了点,可孩子一读书,二要成家。2013年10月,她不幸摔了一大跤,后来中风了,又后来瘫痪了,一直卧床到今年……” “不要说了!——我要……”只见老太太撑起了老脸,不好意思地请求她的老伴。 “我理所当然要照顾顾她,侍奉她……”老公大约知道她又内急了,背起她就往他们住的地下室走。 “不要背,牵着手就行了!”老太太大约担心老伴太吃力,挣扎着再三请求。 这时,太阳快上屋顶了,我站在太阳地里,深情地看着他们俩紧紧牵着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沐着温暖的春风,歪歪斜斜地向他们的小家走去。 回到家里,我想,人们常说“老伴老伴”,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伴”?虽没上书,学问却深着呢! 现在,已快三年了,何老头还是这么天天牵着他的熊老太太的手,只是情况好了许多……(2017年重阳节记于冷水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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