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岁月》(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依次连载(二五五)
作者 李 石
86 专政没商量(1)
当又一个炎夏到来的时候,昔日踌躇满志的李坚,经过近半年120余场大小批斗之后,又像一株经受了风吹雨打而后又连续遭受酷暑炙烤的旱地高粱,整日整天匍匐在生他养他的镰刀湾的黄土地上。
与当年未曾上小学的他相比较,从表面上看去,除了身材粗壮手脚有力,似乎并无多少变化;可要从他的内心去探究,除了他自己仍然知晓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探求在潜滋暗长,就是那一连串的说不清、道不明、理还乱的“莫须有”罪名和帽子沉重地压着他,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什么“新生阶级敌人”,什么“大坏蛋”、“狗屎堆”,什么“不可救药的地主富农反革命的孝子贤孙”,等等,等等!
这种“遣返回家”、“强制劳动”的所谓惩罚,对他本人来讲,虽属始料未及,但他当时却又觉得不尽是坏事,因为他就是喝这里的水长大的,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这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甚至田头地角他早就想来修理,他想,过去已经属于过去,未来才是自己的。他相信,共产党内一定大有远见卓识者,只要自己努力劳动,认真接受党和人民的教育,就不怕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他的祖母、母亲连同他的弟妹,对他的这次返回,当然也受到不小冲击。
母亲说,这完全是冤枉。因为她知道她的孩子是苦出身,从来就正直善良,更对党对人民忠心耿耿,决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最大限度也不过是鸣放期间说了几句过激话。既然是学校遣送他回来劳动,反正目前家里的劳动力少。
父亲却有他的看法。他认为儿子招致这种结局,不仅是极大耻辱,也是对他心愿的极大背叛,自己辛辛苦苦送他读书,两千个多个日日夜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出来挣个面子,挣个前程,挣个出头之日,却盼到一个叫人听而生嫌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盼来一个“开除团籍、开除学籍、强制劳动改造”的结局!他的脸往哪里搁?他日后的生活将怎样过?他的头,什么时候能抬得起来?他的以下的几个孩子还要不要读书?照此看来,当年不去读书还可以当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而如今花了这长时间、费了这多心血,反而连个平民百姓的资格都不能有,岂不是读书越多越叫他过不去么?照此下去,越送孩子读书就越叫他家里增加更多的苦恼和忧愁!他和他全家老少没日没夜劳动的力气白费了,他和全家老少一分一分挣来的钱白花了,他和全家老少长时间寄予的希望完全被砸个稀巴烂了!更何况那学校发来的“布告”,还明明白白把他也牵扯进去,说他是“落后父亲”!……这镰刀湾及其邻近方圆几十里的人,谁不知道他李升是个地地道道的正直农民?谁不知道他李升解放后桩桩件件、件件桩桩都拥护共产党和毛主席?不走在运动的最前面?……可是啊,可是事到如今,这儿子竟为他招来这难听的罪名,这罪名比狮子岭、虎头山、盘龙岵加在一块压到自己身上还重啊!……他很想拿起那封所谓“布告”到学校去找领导讨个说法,也很想找几位在地方上较有威望的人给自己及其家人给个公正评价……可他哪里能有这样的本事?更何况那农校领导或者地方上有威望的人是否能按自己的意愿去做?……这些天来,生产队里正在插秧,自己担任的是全队耙田工夫,他请假了或者停下来处理这儿子的事,不仅队长难以照准,自己也放心不下的……他每天天亮就去跟上队里那头最大的凶水牯,到天上缀满星星才能跟随牛尾踱回家来。可以说,这些日子里,他不仅要干那全队少有人能干的苦活、累活,还要在心里反复捣腾这儿子的“倒霉”事!他每天吃的是大半饱的大米和杂粮,他是人而不是那钢铁!……说过来,道过去,还是这蠢家伙不识时务,你好好的书不读,却要去什么大鸣大放,却要去打什么抱不平,上人不当要当下人,还要接受什么“强制劳动改造”!……劳动改造?什么人才劳动改造?那不是这土地改革以后的不法地主、富农和不甘心灭亡的反革命分子吗?……唉!入学时我好好地教你,你却要去当“地主”、“富农”、“反革命”!我不知道我前辈子犯下了什么罪孽哟?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应该怎样去洗刷这丢人的臭名声和偿还这永无休止孽债呀!……
有人说,人在重要的岔道口走错一步,就会影响他的一辈子。此话听来似乎轻松,但谁若要真正落到这等地步,那才叫他十辈子也难超脱哟!我们的李坚呀,在他自此以后的长长20多个的寒来暑往中,的的确确地尝到了这话所包含的全部苦涩和最难摆脱的不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