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朱搭档的历史,是从上个世纪80年代末起的。 尽管他们这时已经60岁左右了,但一生最辉煌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在其后的岁月里,这两位成长地域不同、性格类型迥异的同志,却成为了一对世所公认的“黄金搭档”。 那么,他们是怎么搭档的,又为何能搭档得好呢? 01 在写这个题目的时候,我首先就想考证一个问题:江朱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因为根据公开的履历,在他们职业生涯的前半期,几乎毫无交集。最终让他们联结在一起的,是上海。 江同志与上海的渊源自不必说。其实,上海对朱同志来说,也是一座有特殊意义的城市。 1947年夏天,19岁的他从长沙来到上海,参加清华大学的一年级入学考试。 那一年,清华全部实行“自主招生”,共在全国设立了北平、上海、武汉、成都等9个考点。朱同志为什么没有选择离长沙更近的武汉,而是来到上海参加考试,这个就不得而知。 有热心的读者朋友,帮我找到了那一年清华大学的招生简章。上面显示,考试的日期是从8月5日开始,报工学院的学生需考国文、英语、数学、公民史地、物理和化学等六个科目。 最终,年轻的朱同志以平均分80以上、湖南籍学生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清华大学电机系。 同月,同样念电机系江同志,在当时严酷的就业环境里找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作,在上海粮服实验厂(益民食品一厂的前身)担任技术员。 在1947年的8月,他们同在上海,也许相隔不远,都有着光明的前途。 根据我所看过的资料,江朱第一次在工作上打交道,恐怕都要在整整四十年后了。 地点还是在上海。 那是1987年,时任市长的江同志正面临一个具体的压力。 当时,中德合资成立了上海大众汽车公司,生产“桑塔纳”轿车。曾在“一汽”工作过的江同志懂得汽车产业的价值,他希望借助国际的先进技术,把上海打造成轿车工业的基地。 按照最初确定的目标,“桑塔纳”有个国产化的时间表,最终国产化率要达到90%以上。可干了接近三年,国产化率仅有2.7%,只有轮胎、喇叭、天线、标牌这四个零部件符合要求。 国产化率达不到,量产就上不去,企业就见不到稳定的效益,总不能全靠散件进口吧。 看到这种情形,德国方面也开始担心,中方对项目的支持会不会动摇啊? 为了稳住德国人,江同志主动出面做他们的工作,还风趣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像我这样90公斤的体重,不是好打倒的。 这时,“桑塔纳”国产化的问题也引起了北京的关注。这年6月,北京派下来了一个阵容豪华的调查组。 调查组的组长,就是时任国家经委副主任的朱同志。 在了解了情况之后,他用很严厉的措辞说: 必须明白我们的痛苦教训,三年来的国产化工作,实际上几乎没有向前迈进一步。 从当年媒体的报道里,无法证实江同志与调查组见过面,只提到“市政府连续召开会议研究调查组意见”。但是,想必此时的江同志,一定熟悉了这位调查组长的名字,也感受到了他直言不讳的风格。 不过,大概谁也没有想到,仅仅在半年之后,朱同志也调来了上海,接棒升任书记的江同志,担任市长。 这真是一个人的命运呐! 02 原本不太熟悉的人要在一起共事,建立信任是第一步。首先姿态就非常重要。 所谓姿态,就是摆正位置。 初来乍到,朱同志的姿态放得很低,位置也摆得很正。 从他的讲话里,可以知道他很熟悉江同志的经历,也是从心底里尊重这位“班长”的。他认为自己缺少基层工作的经历,“一直坐在北京”,不像泽民同志“很早就当厂长,而且是大厂的厂长”。 他还说自己作为上海市长,不是最佳人选,有很多不足: 特别是比泽民同志差得很远。 他讲这个话,是在上海市人代会正式选举前做的一个自我介绍。这篇讲话被全文收录在他后来的《上海讲话实录》一书中。只是文字的感觉远远没有视频精彩。 这也算是一个经典名场面。 在讲话的开头,朱同志总在陈述自己的缺点。他总结了三条,其中之一就是“性情很急躁,对下面干部批评过严”: 这一点我应该向泽民同志好好学习。 不料,坐在一旁的泽民同志突然插话道: 这点我跟镕基同志差不多,但我们都没有坏心,只是像上海人说的“吃相难看”。 会场顿时笑声一片。 众所周知,老上海人是讲究“腔调”的,尤其是饭桌上更要有“吃相”。而在沪语里,形容一个人吃相难看,还有一句顺口溜,叫“筷子像雨点,眼睛像闪电”。 大概也就是“太捉急”的意思。 江同志说自己“跟镕基同志差不多”,是一种谦虚,是对朱同志的照应,也是一种高情商的表现。他并不常对下属发脾气,据老同志们讲,他总是“在很放松的谈心聊天中同大家交流”。 因此,这个片段反映出他们之间融洽的氛围。江朱是有默契的。 很快,这种默契就在工作里得到了体现。 体现的地方还是那个“桑塔纳”。 就在人代会开过没几天,朱同志来到了上海大众视察。人们以为新市长是不是又带来了什么新蓝图。他却说: 上海轿车工业的蓝图,老市长泽民同志已经绘制,我将不遗余力去创造性地实现。 他是怎么“创造性实现”的呢? 在视察后第二天清早,让德国合作伙伴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一辆巨型吊车横卧在大众厂区旁的一条马路上,把路给堵死了。 这辆吊车正是朱同志搞来的。 他为什么要堵路呢?原来,这条道路正好经过工厂的油漆车间,道路扬尘会影响车身喷漆的质量,按照起初的规划早就该封闭了。可事情在几个部门间扯皮,扯了三年都没搞成。 朱市长一来,不到24小时就搞成了。 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我看汽车也一样。 在第二年,不光“桑塔纳”的国产化有了进展,上海大众还试制出了加长型的样车。江同志在朱同志的陪同下,乘坐了这款样车。下车后他高兴地说: 感觉真不错。 03 江朱的个性其实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一个有水,包容而灵活;一个带金,犀利而坚实。 他们一个抓得准,擅长战略;一个抓得狠,擅长执行。 这就是主帅和先锋的配置啊。 这个可以举出很多案例。譬如,在回顾上海振兴历史时,绕不开的一个“菜篮子工程”。 在80年代初期,上海市民的副食品供应很困难。前面说到,上海人是讲究“吃相”的。吃的都没有,还怎么讲究嘛。所以,市民的抱怨很大。 江同志刚来的头几个月,就为这个事睡不好,脑子里转的全是“菜篮子”。 坐在办公室都是问题,下去调研全是办法。于是,江同志就来到上海的农业大县金山县调研。当时有一种论调,说要解决上海的副食品供应问题,要“立足经济区,面向全中国”。 江同志却认为不能丢掉自力更生。经过调研后,他明确指出,不是立足经济区: 还是要立足郊区。 他为什么有这个认识呢?在当时的体制下,一个1200万人口的大城市,总从外地调东西不是个办法。他给同志们讲了一个事: 今年市里大豆紧张,要黑龙江调,我只好“秀才人情纸半张”,用毛笔给黑龙江省长写信;豆源有了,运输又成问题,再来个“秀才人情纸半张”,给铁道部写信。但这种信不能多写。 调研中,他就提出在郊县搞几个大机械化养鸡场的设想,他说: 要掌握几千万斤蛋在手里。 通俗的几句话,明确了解决的副食品供应的思路。 朱同志来之后,便选择“菜篮子”作为自己工作的突破口,他也觉得上海郊县大有可为。 他顺着江同志定下的思路,在郊县大力兴办农业基地。以1988年为例,上半年就开工了200多个基地,全年建设了300多个,市民的吃菜问题很快得到缓解。 到今天,上海依然延续着这个思路。而且随着发展的脚步,“上海农场”已经不光局限在上海,还在苏北和皖南等地建设了若干个“域外农场”。 估计还是有几千万斤蛋在手里。 04 这种“江定战略、朱来执行”的默契配合,日后也跟随历史的进程,延续到了北京。 这时,给他们施展的版图更大更广了。 1995年底,江同志来到陕西和甘肃视察,两省刚刚遭遇了严重的旱灾。特别是在甘肃定西,这里自古以来“苦甲天下”,他看到那里农民的水源仅靠水窖积的雨水。为了节约用水,他们很少洗脸,几乎成了半个“黑人”。 江同志当时就念了《出师表》里的两句话,来形容了自己沉重的心情: 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于是,一个开发西部的的想法,开始在他脑海里酝酿。 1999年的3月,他正式提出了西部大开发的战略。 其实当时好多同志还有疑虑,就认为时机是不是合适。然而,江同志引用美国的例子说: 美国当年如果不开发西部,它能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 随后,为了实施这个战略,朱同志去到西部多个省份考察。他将大开发的战略,拆解成当前要抓的几个点:加强生态环境保护、积极调整产业结构、大力发展科技教育和加快基础设施建设。 这些基础设施,包括从西南向广东送电的“西电东送”工程。 讲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我室经常引用的那本书,原国家能源局局长张国宝同志的那本《筚路蓝缕》。 在这本书里,他讲到了一个江朱联手推动工作的很好案例。 当时,广东省经济发展很快,电力需求激增。广东的负责同志就带来一个议题,希望在“十五规划”期间(也就是在2005年前),批准在广东省内新建1000万千瓦的发电厂。 然而,朱同志从西部大开发的战略出发,为了帮助贫困地区发展,提出了另一个方案,即在贵州、云南新建以水电为主的发电机组,然后将电力输送到广东。 究竟哪个方案好,在会议上产生了争论。朱同志以他一贯强势的风格,说: 如果不能完成向广东送电1000万千瓦的任务,我总理辞职。 这这相当于是立“军令状”了。 那么,主持会议的江同志是怎么说的呢?他说: 朱总理是清华大学学电机的,他懂电,我们就听他的吧。 其实,江同志自己不也是学电机的吗?但他以这种巧妙的方式,表达了对朱同志的支持。 在江朱的联手推动下,世纪之交的那几年,催生了诸如西电东送、西气东输、青藏铁路等等“超级工程”。这些工程拉动了经济,改善了生活,也改变了国家的面貌。 虽然,这些决策的故事,现在只有很少的部分被披露,但还是能感受到那些年,国家“筚路蓝缕”的发展过程。 我就联想到库恩博士写的那本传记,名字是“他改变了中国”,其实也可以叫“他们改变了中国”。 05 任何事业的成功,都需要依靠团队的力量。 能够把人团结在一起共事、一起奋斗的最核心的东西,说到底还是共同价值观和理想。 江朱固然来自不同的地域,一个受江浙文化影响,一个被湖湘文化熏陶。但他们身上,其实有个难以忽视的共同背景。 他们都是从抗日救亡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都感受过国破家亡的滋味。 江同志的故乡扬州,在抗战爆发初期就沦陷了。他就读的扬州中学,曾被日军占领,教室里的书本被付之一炬。他和他的同学,时常去扬州梅花岭下的史可法墓凭吊,那里的墓牌坊上有一副对联: 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 而朱同志就学的湖南省会长沙,经历了四次保卫战,他的中学时代,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1944年,他刚上高中时,长沙最终失守。多年以后,他在给母校的信中回忆道: 面临无家可回之际,国破家亡之感终生难忘。 在这一代人身上,是有着火热的爱国理想的。因此,当他们有机会去改变国家时,是非常能够凝聚在一起的。 也因此,当他们看到中国日渐富强时,内心必定是十分欣慰的。 在关于江同志与扬州的一本画册中,可以见到一张他们俩的合影。那是在2013年5月,江朱相聚在扬州瘦西湖畔。 此时,他们早已功成身退,都是耄耋老人。两人并肩而坐,相视而笑。 这种感觉,应该就叫“恰同志少年”吧。 如今,照片里的一位老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另一位也逐渐远离了大家的视野。 但是,江朱搭档的故事,相信会一直留在历史中,成为世代传颂的一段佳话。 说明:文章头图为开发前的上海浦东。 部分参考资料: 1.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四卷,清华大学出版社 2.朱镕基上海讲话实录,人民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3.桑塔纳:国产化十年攻坚路,上海汽车报 4.朱镕基与上海的艰难改革,三联生活周刊 5.青年朱镕基,环球人物 6.西部大开发决策回顾,中共党史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传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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