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九十六）

李浩然

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九十六）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41  无奈的许婚（2）

是的，借据上确实附有这么一笔，但金香今年还只17岁，她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的一团肉，他能狠心将她撂出去？要是那样，别说自己不心甘情愿，就是埋在九泉之下的老伴也会不闭眼睛的！唉，他老财宝的命实在太苦了，当牛做马一辈子，到头来却这样走投无路？……他想一死了之，但他又忽然想过来，我死了老财东就免我的欠债么？不会的，他仍会叫人将我的金香抢去的……那老不死的，他的老女人邓六妹已经五老六十，想必是不能供他那个的了，他拿着我的女儿名义上招扶他，实际上是供他老畜生享乐，做那伤天害理的坏事……突然，似乎他的老伴提醒了他：我不是在临走时给你提醒过么，必要时就将我们的金香女许配给那“小艰子”？是的，她在世时，尽管每天都能遇着不顺心事，但当他们俩提到小艰时，她就眉开眼笑起来，认为那是一个好小伙，身材好，待人诚恳，又好劳动，体贴穷苦人，将女儿许与他，那是一百个、一千个错不了的，而且自己当年在将他们兄弟两人送到他们父母身边时，也曾提过这件事，他的母亲还当面说过到时候要领情的……不过，老财宝又犯疑了，他担心小艰比他的金香小七八岁，这能叫人家心甘情愿么？自己的女儿已经可以合房同床了，他李家小子能知这门世事么？……不过，老财宝又想了回来，他认为，无论如何让女儿暂时去与小艰打伙，总比被迫跟住赵财东那老畜生要强过十倍、百倍；何况，老人们还经常说，“女大十、男大一” 是正常事。想到这里，像是有人给他解了围似的，全身也轻松了许多，迅即喝完那碗稀饭，向女儿说了声有个去处，就拖着那件平时赶脚猪出门的月蓝长衫，跌跌撞撞地向镰刀湾走去。

日本投降了，李升一家当然回镰刀湾了，升良的疯病也好了起来。这天，他俩夫妇正在田里干活，见许久不曾见面的老财宝摇摇晃晃地走来，就试探地问：“老人家肯定遇着了什么要紧事吧？”

老财宝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路上还胆气十足想过的话，这时反而像瓦壶里倒饺子——要出不能出，吱唔了好一阵才将事情的原委说出来。最后，他无可奈何地将两手合十：“我这就拜托你两夫妻了！”

李升认为，你老财宝在我们处境艰难时刻收留了我们的小孩，让他们度过了难关，现在他遇着了难处，我们理当全力帮助，可要自己的小艰接受他的女儿，这倒不是小事一桩。他向客人递过烟斗，委婉地谢绝：“这事不知你家千金是不是答应？”

老财宝一听，认为李升已满口答应，只等自己回去做女儿的工作了，于是立即站起身来，喜出望外地一边点头、一边咧着缺了门牙的瘪嘴向李升夫妇作揖：“答应！答应——！我这特地来讨口讯，哪有她不答应的道理？——这就太谢天谢地了！这就太谢天谢地了……”

升良深知这老头已经会错了意，但为了不使老人扫兴，也就挽留他在家吃中饭，说孩子们的事不妨从长计议。老财宝听着也不断地点头，连续说着许多“是”、“是的”和“说得对”，好像此时此刻他与他们已经就是三百年了的老亲家。

出于当年对自己两个孩子收留的感激和同情，李升夫妇将自己苦苦积攒的20块大洋全部借给了这位走投无路的恩人。在送他走出村口的路上，老财宝又一次提到他的独生女和小艰的婚事，说自己除了下辈子变牛变马偿还外，就把这笔钱当作他们的聘礼了。

李升夫妇当然也曾想过，财宝老人如今也已七老八十，而且“脚猪”手艺早就没了，挨了赵大头这一棒头，怕也难以周转过来；至于将所借光洋当什么聘礼，一是他的女儿比小艰大出七八岁，况且自己所养的几个孩子还希望能爬点前程，不然，这辈子所受的窝囊气，怕是八辈子也扳不转来。不过，他们也想过，真的将他的女儿娶过来，一则可以圆了老财宝的梦，让他也能度过顺心的晚年，二则还可让金香跟着做家务，农忙时节还能多个帮手，反正自古就兴童养媳，到了他们能圆房时，说几句好听话，让他们住到一块也省了以后操那份心。

“今日财宝老人来过，好赖要将他的金香许给你。我与你娘想听听你的想法。”李升在小艰从街上回来，就直言不讳地将话给他摊开。

刚才在回家路上还与弟弟反复商量着这天下午该到谁家、谁家收购南瓜的小艰一听，全身不禁急出许多汗来。他没想到这些年来所日夜担心的母亲当年答应财宝老人的话，今天竟真的变成事实！为了不让父母一时转不过弯来，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压力，他竟然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还是让你们先想想这事合适不合适吧。”

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云间漏下的月光，冷冷地撒在他的用稻草捆成的枕头边，尽管弟弟早已进入梦乡，他却把床板压得吱嘎响，白天父母与他的谈话和一年多以前落难时在财宝老人家的情景，像皮影戏里的画面不断从他的脑际涌现……

那是一位瘦高老人，蓬松的白发间只有少许灰青，从头到脚都有是松树皮样的皮肉，常常把那件多补钉的灰布长衫的前襟挽在腰间的澡巾上，背脊虽然不驼，但自己从未见他挺起过胸膛。从早到晚，总不停歇。霜风一刮，他的皮肤，全像刀刻斧砍过的一般。走上几步路，便气喘吁吁。但他从不皱眉，好像上天发他下来就是只为着劳动一般。他从不向他的女人和独生女生气。要是遇着什么可心事，即使突然在自己的地里刨着一只大一点的红薯，也要咧着只有几颗牙的嘴笑上一笑，“你她妈快来看看，这红薯多大哪，可以填饱一个大人哪！”

他的心地是善良的，对他家豢养的小狗和小猫，即使啃吃了他碗里的饭食，他也只轻轻地将它推开，嘴里轻轻地训斥“这么不懂道理？还不快点死开！”他的两只手臂长得像大龙虾的两只长爪，要是想揍人，一下手会非将你击倒不可，可他遇着山下窜上来的那些放牛娃偷吃他家园子里的瓜果，只是扬起那宽大的手掌，恐吓他们，“下次再来，我定要你吃这块‘五两糖’！”可不久，他们又被他当面逮住，“五两糖”却仍然没吃上。如此这般，他家园子里每每种出的瓜果，自己还未收摘，就被山下这村那村遛上来的小淘气享受不少。他的独生女有时骂粗话，他听了就说，“谁家的孩子不馋嘴？——就当自己少种了点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