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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四十四)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21 由失望而狂欢(2)
娘,过几天您就60大寿了,给您做场寿酒,也光彩光彩吧!”李升高兴地向母亲提议。
周氏眼见大喜临头,也想就让全家人快活快活,也就半推半就。
中秋过后,周氏的花甲寿庆真的如期张罗开来。
尽管空中不时有飞机正追赶着相互激战,尽管周围村子里还有土匪打家劫舍,尽管那自卫队里的人还在逍遥法外,早年从李方应手中赎回“忠厚传家久,诗书遗世长”的老屋的大门外还是扎起了牌楼,灰黯无光的正堂上也挂起了“福如东海”的大红纸匾。操持的李升忙得风车似的旋转,张罗的升良也大门小门里穿梭;厨师唐二生挥动两把菜刀砍得叮叮咚咚响,司仪蒋正生高挑大红喜炮燃得“噼噼啪啪”叫;大门内外,全是红女白婆看热闹;正堂两边,多为缺牙娃子挤的欢,比赶春社还热闹,比吃清明还带劲。连远近的叫化子也赶来凑福气。他们放着鞭炮,数着他们自编的顺口溜,似乎不逗得这位“李营”的高堂眉开眼笑不算来真格。昔日放牛婆的猥琐,早年被呼来喝去女佣的卑贱,十几年前被毛竹湾人逮住在斗良的死尸前跪拜囚徒般的难堪,全都一扫而空,甚至连许多热眼前的“三大怕”也不在话下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轻!没想到这位昔日再平凡不过的老太婆,会养出这样一位叱咤风云雨、令人肃然起敬的好儿子来。人生能有几多年,得快活处且快活!
半上午时分,拜寿开始了,锣鼓齐奏,鞭炮齐鸣,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在司仪人的唱和下。
首先是,李升夫妇双双跪地,行三跪九叩礼,一叩一声“福如东海!”
其次是,小艰四兄妹学他们父母模式,一叩一声“寿比南山!”
接着是石桥本家客人叩拜。
又接着是白沙村外家人叩拜。
再接着是银姑夫妇叩拜。
再再接着是本族人拜,是左邻右舍拜,是亲戚朋友拜。
拜得周氏脸上乐开了花,看得四周凑热闹的人很是大开了一次眼界,直闹腾得那些早就谋划着出人头地的殷实人家羡慕连连。真是一人得福,快活一屋;一人做官,鸡犬飞天!
一杯茶工夫过去,许久不曾来过的石良,拉着两个孩子进来了。人还未跪下,两行泪水早就洒了一地。大约因为这是“寿庆”,大家都不应该讲些不快的事,她才用两只粗大的手掌揩干那流到腮边的眼泪,由衷地笑起来。是的,她的命太苦了,改嫁以后不到十年又死了丈夫,那原是遗腹子叫“闰友”的儿子,刚能帮家出点力,就被抓了壮丁,女儿菊花还未成年就卖给老财被辱投了水井,眼前跟来的两个男娃面黄肌瘦,穿的衣裤不是袖长就是腿短,要不熟知内情,还以为是两名小叫化子跟进里屋来要饭。“娘啊,如今我们家双六做了官,叫他明儿快给我报仇雪恨吧!”大家左劝右劝,好不易才将她拉去一边吃茶点。
突然,离大门外还远的就有人放响起了鞭炮。
“啊哟——!今日里天高气爽,真是舅奶奶前世和今世修的好福分!”
大家一看,才知道正从大门外吆喝着进来的,是多年未来踏过门坎的冯立品夫妇。他们是闻讯而来的,看那油头粉脸一身坐店铺打扮的己妹子的热情劲儿,大家都纷纷后退,让她和跟着他的丈夫咬着她屁股,一步一个大拱手,一步一个大哈哈,就像早十八辈子就曾得到了这舅妈的大便宜。
“今天哪,我己妹子夫妻双双喜逢舅奶奶花甲大寿,实在是前世有缘,今世有福哪——!”说着就拉住矮胖而又秃顶的冯立品“咚”“咚”两声跪下地去。
“哪里哪里!”周氏被那甜言蜜语说得脸上有点尴尬,很是不知所措地推脱着。她本是周氏丈夫李方卞过继前家里的外甥女,按理应称周氏为“舅妈”,可是她偏偏要自降一格,称周氏为“舅奶奶”,那谦逊劲儿直叫看热闹的乡下人和来客们不仅大开眼界,而且有些不知所措。有的人当场就发起议论:街上人还是街上人,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叫人听了满肚子都舒畅起来!
“一拜舅奶奶健康长寿!二拜舅奶奶洪福齐天!三拜舅奶奶官升三级!”
“我老百姓一个,哪还能官升三级?——真是外甥女会开舅妈的心!”周氏笑着再三感谢他们的深情厚谊,差点要走上前去将他们扶起来,再叫他们几声心肝宝贝。
“我是说,咱表弟双六托您老的厚福再官升三级,——咱姑奶奶不也官升三级了么?”站起身来的己妹子,立即绽开一朵花似的甜甜解释,让听了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大笑特笑起来。
当她侧身看见升良身影,就立即凑上前去,好像早三十年就认识了似的拉着对方的手,亲热地全身打量起来,然后惊喜地一笑:“我这表弟媳妇,不是我三十年前在那画铺里见过的美人儿么?哟——能说能干,少说也是百里挑一的。真是我家舅妈和我家三六几辈子修的好福啊!”她似还想说点什么,无奈外面又有人来拜寿,只得说着笑着闪到一边去。
“我也来讨杯寿酒喝吧!”来人是甲长何维三。平时硬撑着的山羊胡子此时已抖动如一朵花,只见他双手抱拳连连作揖,好像已经变成了最慈祥的长者,根本不提为自卫队派给养谷的事了,“我想喝了李家婶娘这盅酒,会让我岁岁平安的。”
“这太劳动您了,实在不好意思!”周氏站起身来,立即将客人扶到一边请坐。
“唉,我早就不想干这鸟官了——您想,这收税、收捐尽得罪人;他们倒轻松,钱粮到手就只管用,顾得你甲长死和活?今日里只请李家婶娘和李升兄弟看宽点!看远点!”他边说边拱手道歉,那诚恳的态度令周围的人都差点感动起来。
这时,开宇开宙两兄弟也一前一后地走进正堂里,看那笑呵呵的模样,早不是几年前茶山里围着李升兄妹打斗那种架势了。只见他二人先是恭恭敬敬地列队,然后又文质彬彬地作揖,再后就是再亲切不过地山呼:“祝二大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恩荫百世,光照千秋!”最后,他俩还特意走到周氏身边,热情地拉着老人家的两只满是茧子的粗手,求她莫忘记对斗哥转达他们父母的美意,“嘱他尽管只划前程,家中之大小事情有他们俩老帮助顶着呢。”
“这就太麻烦四阿叔和四阿娘了!”周氏除立即频频还礼,唯恐礼节不周。
“来的都是客,不是客就不会来。就让他们都知道我们李家也有今天哪!”在客人们全部入席后,李升夫妇也都长时间地陶醉在无限的得意和欢乐之中。
随即,就是满屋里的锣鼓喧天,就是满院子里的喜炮轰鸣,就是请酒请菜,就是杯盏碗筷交响,就是全体向周氏敬酒,就是来客向李升夫妇祝福,就是高言大语,就是神采飞扬,就是豁拳猜码,就是人醉东风,就连小艰、小苦也被众人抬举得不知所以了,那情景,那声响,那气氛,似要把整个屋子都要抬起来。
“让我们用海碗来!”不知是哪件喜事逗着了李升的神经末稍,他再也不管来客是否烂醉了,突然提出一特别大胆的提议。
满屋子的人听了,都高叫着发疯似的应和起来:“要得!要得!拿大海碗来呀!……”
往日的贫困,苦恼,忧愁,卑微,近日的惊恐,紧张,谨慎,惶惑和别人不把他们当人待甚至要取他家人性命的种种滋味,连同就在眼前发生过的日本鬼子的残暴,土匪的凶杀,自卫队的刁钻,全被这大碗大碗的酒和他们心中的豪壮,抛到了爪哇国,甚至更远的澳大利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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