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0日,搭讪成功后,另外一对男女准备带“母子”去一家中医诊所就医。
7月4日,北京西站A1出口外,身着“公交集团制服”的医托与来京患者家属搭话。女家属蹲在地上,抱着生病的孩子。
7月4日,北京西站A1出口,一名女医托身着带有“北京公交集团”字样的衣服,与两名同伙聊天。
位于平安里育德胡同的“北京百德堂中医门诊”又叫“北京中研晋唐中医药研究中心”。
当你千里迢迢来京求医,刚下火车,一两名“工作人员”或“热情老乡”就主动询问你的病情,并“好心”带你找“专家”看病,然后狠狠宰你一笔。这些人,就是混迹于北京西站地区的医托。
近日,记者在北京西站暗访发现,医托们在这里“组团忽悠”来京就医的患者。他们自制车站工作证、身穿蓝色制服,组团形成连环骗局,骗外地来京就医者到一家名为“百德堂”的中医诊所就诊。同样在北京站、积水潭医院、协和医院、阜外医院、301医院也是医托的重灾区。行内人士揭秘,此况已存在近20年。医托跟小医院倒三七分成,患者消费1万元,医托拿走7000元,而这些都是患者的“救命钱”。
投诉
百德堂看名医 近百患者称受骗
“希望再也不要有无辜的人上当受骗了!”“百德堂医托害人!”“病没看好,白搭5000元!”……新京报记者统计,仅在百度搜索中,就有上百人自述在北京“百德堂”中医诊所受骗的经历。
来自西安的刘婷2013年6月来北京协和医院看“月经不调”,在大厅等待挂号时,一位妇女和她搭讪并称自己之前也患此病多年,后来在平安里附近的“百德堂”中医诊所看好了。今天正好有协和医院的专家在百德堂义诊,而且人少不需要排队,建议她去看看。刘婷初来北京,听说专家义诊便心动了。后来她跟随妇女前往百德堂诊所,一位60岁左右的老太太给她号了下脉后便写出了方子,同时还拒绝了刘婷带来的在大医院做的化验报告等。就这样,她稀里糊涂地花了5000元买药。
刘婷回去后,同事均认为她被骗了,她上网搜索“百德堂 被骗”等关键字,发现了很多人和她有同样的遭遇。
记者随机采访了近百位投诉者,发现他们均是来京就医的外地患者,受骗地点集中北京西站、北京站、积水潭医院、协和医院、阜外医院、301医院。受骗过程也几乎都可以概括为看病、医托介绍再高价拿药。
其中河南的何震今年4月带着儿子来看甲亢,他买了5000元的中药和中成药,儿子吃了一天后就开始拉肚子,全身无力。他拿着中药找正规医院医生鉴定,对方说这包药成本最多20元,成色也不好。
同样看甲亢的李刚回家收到邮寄到家的药后,发现“甲亢灵”还有一天就要过期,他给百德堂打电话,对方劝他安心吃药,“没问题”。
记者卧底
刚下火车,就被“医托”盯上
众多患者来京看病被医托领至“百德堂”,这是巧合吗?近日,新京报与一名老人扮作外地来京看病的母子,刚下火车,就被“医托”盯上。层层被忽悠后两人最终被带进“百德堂”。
6月20日,早上7时46分,由涿州到北京西的列车进站,不一会儿大批乘客从北二出站口涌出。新京报记者及闫春芳(化名)老人刚到出口就遇人搭讪。“你们坐几号线?”一名寸头男子拦住记者,他灰色T恤上挂着的“北京西站工作证”很是显眼。
得知记者要去朝阳医院看糖尿病,“寸头”旁边的一位长发女孩也上来搭话儿,直言朝阳医院看糖尿病不专业,建议去“中国中医研究院”看中医,“这个病(糖尿病)西医看不好”,并指出乘坐63路公交可到达。
顺着长发女孩指的方向出站,走出不到两百米,又出现一名白色T恤男子,称与记者同路,他也去“中国中医研究院”,并热心表示愿意给记者带路。而后,带着记者在北京西站内绕圈,数分钟后在站内一拐角处与两名中年女子接头。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这两名手拿北京地图扮导游的女子,听说记者要去中国中医研究院,瞬间转换身份,再次送给记者一个“惊喜”,称她们也是来北京看糖尿病的,更巧的是跟记者去同一家医院。
不由分说,其中一名女子就带着记者一块儿乘地铁。路上还主动透露,“中国中医研究院”虽然不大,但都是专家,糖尿病只要6000元就能看好。为了让记者相信,女子还称,看病的李教授是她亲戚。
一路上女子对闫春芳的病情格外关心,并劝说“来北京看病,不要怕贵。”
在4号线平安里站D口附近百米左右,即为医托所称的中医诊所。这幢二层小楼,门窗均为木质镂空雕花,门口挂着“北京百德堂中医门诊”牌匾,并无医托口中的“中国中医研究院”标示。
北京市卫生信息网上显示,“百德堂”中医门诊是一家有资质的医疗机构。但它却和“中国中医研究院”搭不上任何干系。据悉,中国中医研究院成立于1955年,是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直属的集科研、医疗、教学为一体的综合性研究机构。早在2005年已更名为中国中医科学院,所以目前已不存在“中国中医研究院”这样的机构。
“神医”两分钟看出糖尿病
想见李教授很简单,只要交50元挂号费即可,北京西站出现的中年女子会全程陪伴。看病也很简单,号脉两分钟即能确诊“糖尿病”。但是患者花了钱之后,不能拿走处方,也没有发票。
6月20日上午,百德堂二楼“李教授”诊室门外。一名戴着金链子的男子询问记者是否来看糖尿病,并称自己患糖尿病已经七八年,在这里吃了两个月中药后病情明显好转,当天是来复诊的。中年妇女插话问男子需要花费多少,在得到一个疗程至少需4000元药费后,她劝告记者“能看好就行”。
诊室内,戴眼镜、身穿白大褂的“李教授”和一名男子对桌而坐。李教授给闫春芳左右胳膊各号脉几十秒,接着询问她是否有口干等症状。闫春芳说经常感到口干,“李教授”点头认同,接着拿出两张印有各种药名的A4纸,看了后便开出中药方子,并在病历上写下闫春芳患糖尿病二型。前后不足两分钟。
此时,李教授对面的男子开口了,“只要三个疗程”花费约八千元,保证有效。记者称只带了1000元,这时,中年妇女突然进入诊室,称1000元太少,至少要拿3000元的药。否则不予开药。
而后这名带着记者来的中年女子借口自己不看病了,随之溜掉。
两日后,记者带钱来“百德堂”取药。巧合的是几名在北京西站指路的男男女女也出现在这里。
按照李教授的“处方”,记者共花费2298元,发票由“北京市医疗服务门诊收费收据”代替。该收据显示2298元药费共两部分,中成药1300元,中草药998元。收据上的印章模糊,难以辨认盖章单位。
约15分钟后,几名男子从地下室拿出用编织袋装着的十盒“辽源誉隆亚东药业有限责任公司”制造的“糖尿乐胶囊”及十包用中药袋包装的中草药。“中药每天一包,吃完再汇钱”。
根据收据,糖尿乐胶囊每盒130元,但据生产厂家“辽源誉隆亚东药业有限责任公司”报价,同样规格的糖尿乐胶囊每盒60元。
那么10包中药里都有啥?近日,新京报记者将在百德堂开出的中药,拿到中医院咨询。一名从业五年的中药师仔细分辨后,排列出焦山楂、焦神曲、山萸肉、鸡内金、泽泻等18味药,其中一味药还掺杂着鞭炮屑。他称这些药品相劣质,不值钱。在该医院配齐这18味药仅需20多元。
多位中医医生还表示,糖尿病类型是西医说法,判断必须依靠西医相关检测结果。仅通过号脉不能判断糖尿病是一型,或者二型。
行业内幕
挑选目标、带人拿药分工明确
这些医托分工明确,与人搭讪的叫“清点”,领人就医的叫“带点”。他们“上班”也有规律,一般早上5点左右,蹲守在出站口,直到上午11点多才“下班”。
王伟(化名)是北京西站一家公司的老板,对附近医托较熟。王伟称,这些医托常年盘踞在北京西站,规模约60人,从周一到周五,每天蹲守在西站北2出口。
他们组织严密,分工明确。遇到看上去像是病人的乘客,哪几个医托上前搭讪,哪几个医托把病人送到地铁站,哪几个医托负责把病人领进小医院、诊所,都有分工。大的团伙,甚至会分出专门的人在旁边盯梢,以防被监管部门抓现行。
“医托们眼很贼!”王伟说,医托在出站口蹲守,一眼就能看出来京者是不是看病,“比如老人,或家长带孩子。”
在医托行业内,这叫“清点”,这也是医托忽悠人的第一步。
医托挑选目标后,第一拨人先是询问,胸前佩戴车站或地铁工作人员“胸卡”,这是他们自制的假胸牌,往身上一夹,摇身一变成为地铁工作人员,给外地来京看病者“指路”。
“他的目标是套话,问你去哪?并引导你怎么去医院。”王伟说。
选择目标后,这时第二拨人出现,这叫“带点”。
王伟称,套出话后,第二拨医托就上前说“我们家有个亲戚,跟你病一样,就在某个专科医院看好了。”
然后,医托就给看病者写一个地址,第三拨人就自称同样到这家医院看病,然后带着看病者坐地铁一起前往医院。
患者没到医院专家已知啥病
“老中医专家把脉,这边病人还没到,医托就提前打电话给医院专家,告知带来的人患什么病。”王伟还表示,不是医托带过去的病人,医院根本不给看病。
一位医托曾跟王伟表述,百德堂中医院不大,但“包治百病”。比如皮肤病、癫痫病和白癜风,甚至不孕不育都能治,“不论治什么病,就是开中药。”每一个疗程5000元。
王伟记得,去年,他见过一名到北京看病的患者,被医托领着买回一包中药。他拎着草药,再次回到西站坐车时,突然清醒过来了,哭着就走了,“他知道中药是假的,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看病者到医院后,不住院,只开中药。”王伟说,这些看病者刚下车,头脑晕乎,又人生地不熟,而且看病心切,就很容易被医托忽悠过去。
王伟说,平时,百德堂医院里有四五十个人去看病,一半是托,一半是真病人,“不是医托带过去的,医院根本不给看”。
6月初,新京报记者曾试图进入百德堂,但是没有医托带进门,百德堂门口坐着的几个人直接制止记者进入,“这儿不看病。”
到了医院后,医托也装作是病人,同样拿药。为表演真实,医托先拿药,看病者一看,医托都拿药了,看病者也就拿了。
病人消费一万 医托拿走七千
这些医托盘踞在北京西站出站口已近20年。一名医疗行业的知情者透露,这些医托基本都是湖南籍,规模大概七八十人,以前是往各小医院、诊所拉人,大概五年前,这些人开始固定往百德堂拉病人。
“现在,医托分成的行情是三七开。”7月3日,南三环一家民营医院,老板刘金生(化名)透露,现在很多小医院、诊所跟医托分成比例是“三七开”,而且是“倒三七”,也就是说,医托每引过来一个病人,病人在医院消费1万元,医托拿走7000元,医院只留3000元。
刘金生在北京开小医院10多年,也是靠医托活下来的。他说,医托这行以湖南籍和河北籍为多,两股医托势力都是靠老乡关系发展起来的,除了老乡介绍,外人万难加入,河北籍医托群体中,有部分是东北籍人。
“别的人根本插不进去。”刘金生透露,很多医托常年固守一个地方,周围的关系也打点得很好,如果有入侵者贸然进入“势力范围”,根本不用医托动手,会有人出面驱逐。
在刘金生看来,这些年,医托分钱的比例也是越来越高,医托生意最好的时候是暑假期间,现在有的医院和诊所给医托75%的分成。
纵然如此,刘金生称,在北京大医院看病的多是得了疑难杂症或大病的外地人,一些小医院如果不使手段,压根儿就不可能有很多病人来就诊。有了医托,一个三四百平米的小医院,每天流水能达到三十多万元,除去给医托分成,一年下来,也能落下几百万元。
A10版-A11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孔晓琦 刘保奇 程媛媛
A10-A11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尹亚飞 实习生 彭子洋
(原标题:疯狂医托 组团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