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因“镉米”而起的风波,打破了丁家山村的平静。 镉,是一种人体难以代谢的重金属元素,若过量摄入,严重时可能引发肾功能障碍、软骨病等。所以《食品安全国家标准——食品中污染物限量》规定,稻谷中镉含量的最高指标为0.2mg/kg。 2017年10月,环保志愿者田静对丁家山村一户农民家的稻谷进行取样检测。结果显示,稻谷中的镉含量达到了1.62mg/kg。 丁家山村位于江西省九江市柴桑区的港口街镇。九江是中国传统的“四大米市”之一,港口街镇是传统的水稻种植基地。 问题曝出后,柴桑区环保局于11月14日宣布,已成立工作组进村入户调查,并收存疑似污染稻谷75206斤,待检验结果确认后,对确属污染的稻谷集中进行无害化处理。 另外,市、区的环保、农业、粮食等部门已对疑似污染区域的土壤、水体、稻谷等采样送检。 举报自产“镉米”无果 “镉米”风波发生后,当地村民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健康问题。丁家山村村民文思江等人注意到,有人出现了疑似镉中毒的症状。 一个月前,丁家山村村民黄世娇因病去世,享年65岁。其老伴提供的出院记录显示,黄生前被诊断有高血压性肾病、慢性肾脏病5期、肾性贫血、骨关节炎等病情。 此外,66岁的村民桂家炉疑似镉中毒。他行动迟缓,每说一句话便不自觉地来回咬动牙齿,发出嗞嗞的响声。桂家炉告诉记者,自己全身疼痛已有多年,需要不时晃动身体加以缓解。 新京报记者走访黄世娇和桂家炉等多个村民家发现,村民们患有关节疼痛、肝病肾病的情况尚属个例,且难以证明是由镉中毒所致。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联想到了日本的“痛痛病”。上世纪,日本因开矿致使农田遭受严重的镉污染。当地农民长期食用污染土壤上的稻米等食物,导致镉中毒,出现骨骼剧痛等症状。 被污染的土地上出产的稻米,均有镉超标的可能。它们中的大部分,被村民当做口粮日日食用,吃不完的则会被卖掉。 丁家山村村民聂家喜坦言,虽然知道田地受了污染,但不知道稻谷也会受到污染,而且除了吃和卖,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我们也不能把米给销毁了。” 至于这些稻米销售到了哪里,是否会对人体产生不良影响,现已难以考证。 对此,村民黄龙淼一点都不意外。至少有两年时间,他都不吃自家田里的稻米了。 59岁的黄龙淼是粮农,也是当地粮贩,后来成了镉米的最早举报者。 2015年5月,江西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在九江县(现柴桑区)的大米市场进行抽检,九江联超粮油公司(下称“联超粮油”)生产的大米被检测出镉超标。 报告显示,被抽检大米的镉含量为0.24mg/kg,超过0.2mg/kg的国家最高标准。联超粮油老板余先生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曾说,生产这批大米的稻谷来自丁家山村。 黄龙淼正是该公司的稻谷供应大户。他向新京报记者表示,那批镉米是由丁家山村2014年的稻谷加工而成。 为此,联超粮油受到高额处罚,黄龙淼的稻谷也少了稳定的销路。 黄龙淼不甘心,他到柴桑区环保局投诉了稻谷镉超标的问题。 2015年9月,柴桑区环保局回复称,“你提供的检验报告单中生产者为九江联超粮油工业有限公司,虽然你种植的稻谷经九江联超粮油工业有限公司加工成大米后入超市销售,但不能证明该检测批次的大米产品为你所种植的稻谷。” 柴桑区环保局还表示,大米被检测出镉超标存在多种原因,如稻谷品种、土壤背景、超量施肥等都会造成稻谷镉超标。所以,黄龙淼提供的稻米样本镉超标,不能证明是由矿山污染造成的。 黄龙淼想不通,怎样才能证明那批大米是丁家山的稻谷加工而成?除了矿山污染,还有什么原因能够导致稻谷镉超标? 2015年10月,当地媒体《浔阳晚报》也曝出过丁家山镉米的问题,同样没有引起关注。 此后的2015年11月、2016年12月,黄龙淼又把自家田里当年出产的稻谷取样,送到江西省粮油质量监督检验站检测。 黄龙淼向新京报记者展示了这两份检测报告。报告显示,两份稻谷样本的镉含量均为0.71mg/kg,超过国家标准限量三倍多。 黄龙淼称,检测后,他多次向柴桑区环保局、区农业局和区信访局,以及九江市环保局、市信访局和市国土资源局反映镉米问题,但均无果。 6年前,已确认矿山污染农田 对于在丁家山附近种植稻谷的潜在风险,当地政府及矿区并非全不知情。 丁家山村北侧有一处金铜硫矿。距矿区一公里左右还有一处铜硫矿,紧挨生机林村。两处矿山再往西北方向,是刘仓村。新京报记者在现场看到,铜硫矿、金铜硫矿分别位于丁家山的两个山头,在山顶上光秃秃的位置,金铜硫矿的山头已被凿出一个大坑。矿山下是村庄和大片的稻田、棉地。从卫星地图上看,矿区距离最近的民居不足500米。 铜硫矿成立于1970年,在2008年改制重组成立股份制企业,至今已有近50年的开采历史。金铜硫矿始开采于1989年,前期以开采金矿为主,污染较小。目前,两个矿区均已停产。 关停前,两个矿区均隶属于九江矿冶有限公司。工商资料显示,九江矿冶有两大股东,一为北京创盈科技产业集团有限公司,持股84%;一为九江市国有资产经营有限公司,持股16%。 早在6年前,金铜硫矿与附近村庄的污染关系,便已得到当地环保部门和九江矿冶的确认。 2011年,丁家山村遭遇了长时间的暴雨。暴雨过后,山上的淤泥污水被冲进农田。 丁家山村村民文思江向新京报记者展示了一组当时拍摄的照片,照片中的村庄毫无生机:水田里的秧苗发黑,土壤呈青褐色,排水渠中的水浑浊不堪,一旁有枯死的草木。 “刚插下的秧苗都死掉了,根都浮在了泥土上面。”文思江说。 那次暴雨过后,文思江等村民将问题反映到了九江市环保局。柴桑区环保局(当时为九江县环保局)调查后认为,矿区在污水处理上存在问题。 政府对矿山污染农田的事实予以了正式确认。 2011年,柴桑区环保局在《关于九江矿冶有限公司丁家山金铜硫矿污染纠纷调查处理情况的报告》中指出,矿区的两个废水收集池塘面积较小,没有任何防渗漏措施。池塘内高酸性的废水,使丁家山村及刘仓村部分水域水质受到影响,存在严重污染隐患。同时,矿区的废水收集系统“因多年无人管理而遭受破坏,污水处理设施一直停止运行”。“矿区雨水、污水随地势主要分两处外流,一处流入团鱼塘水库,一处流入聂家垅水库。”加之2011年严重干旱,“水库内水质污染加重,直接影响其下游农田、棉地的灌溉,受影响面积较大。” 另外在废石处理方面,2006年,前矿主开采硫矿石后剥离出品位较低的废石露天堆放,“致使矿石氧化、雨水浸湿,产生高浓度的酸性废水,对下游水库水质构成威胁”。 对此,矿区并不否认。它承认,丁家山金铜硫矿超标废水下泄,致使丁家山村八组、十二组部分农田、棉地遭受不同程度污染,并同意一次性支付村民污染补偿费共计17万元。 2013年6月,当地矿区还与丁家山村八组、十二组的村民签订过协议。双方约定,矿区每年付给村民每亩地600元的赔偿费;赔偿期间,村民不得在这些土地上进行耕种,如果强行耕种,造成的后果及损失全部由村民承担。 治污后,仍触目惊心 在一次性付给村民17万元补偿后,九江矿冶又多次向村民支付过污染治理等费用。 与此同时,矿区也被要求进行环境治理。 2011年暴雨后,柴桑区环保局责令九江矿冶对矿区污水处理设施进行检修,并责令其尽快制定污染治理方案,进行全面治理。 2013年6月,九江矿冶与丁家山村八组、十二组签订的前述协议中,除了按照每年每亩地600元的标准给予村民赔偿外,还承诺对矿山污水进行中和处理,同时清理矿山表面遗留的废矿。 据丁家山村村民介绍,矿区曾在水库中撒石灰,以中和流入水库的酸性废水。 在上述协议中,九江矿冶将污染归咎于改制前的“历史遗留问题”。协议称,自2007年丁家山金铜硫矿移交九江矿冶总公司以来,总公司与九江矿冶均未对矿山进行开采。污染的主要原因是改制前公司废弃的矿石,经雨水冲刷产生了废水。据曾在铜硫矿工作的文思江介绍,九江矿冶总公司和九江矿冶有限公司实质上是同一个公司。 事实上,矿区的酸性废水不仅出自生产过程,还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露天堆放的废弃矿石。如果废矿不被清理掉,即使矿区停产,下过大雨后依然会产生酸性废水,污染也会持续下去。 废水流经处,土壤也可能受到侵蚀。目前,柴桑区环保局正对丁家山村的土壤进行检测。熊家春称,检测土壤需要有一个自然风干的过程,可能要耗时1个月左右。 没人反映镉超标? 2017年11月17日,柴桑区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向新京报记者表示,多年前村民已被告知不能在污染范围内的农田种植农作物。但是,直至此次镉米事件曝光前,村民们仍在污染赔偿范围内耕种水稻。 这位工作人员说,村民之所以选择继续种植,可能是出于侥幸心理。 多位当地农民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早就知道村里的农田受到了污染,但始终没人告诉他们稻谷的问题会如此严重。 此次镉米事件曝光后,粮食主管部门已着手进行检测。“对稻谷的取样检测工作由江西省粮油质检中心直接进行,现在还没得到检测结果。”2017年11月20日,柴桑区粮食局局长陈发扬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透露,检测结果出来后,将反馈给村民。 21日,江西省粮油质检中心的一位负责人表示,稻谷样本的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但他不方便透露。截至11月23日,黄龙淼称尚无人向他反馈稻谷检测结果。 检测抽取的5份稻谷样本,分别来自港口街镇丁家山村、生机林村的5户村民家中。黄龙淼家地里,2017年出产的稻谷便是样本之一。 不过,陈发扬对新京报记者表示,自己于2015年12月方才到任。田静的检测结果公布前,他并不清楚当地的镉米问题。“去年没收到反映,今年也没人反映过。我怎么会知道有镉超标呢?” 污染范围“肯定不科学” 2017年11月13日,港口街镇政府要求丁家山村、生机林村、刘仓村等三个村庄的相关村民签订承诺书。 在承诺书中,村民需承诺不在“丁家山铜硫矿污染赔偿范围”内的土地上种植水稻等可食性农作物。 港口街镇政府划定的污染赔偿范围,以丁家山铜硫矿为圆心展开,涵盖了周边上述三个村庄的部分农田,共涉及土地382亩。 这是目前关于港口街镇遭受矿山污染范围的最新数据。 一些村民认为,这个污染范围的划定并不准确。比如,三次检测出自家稻谷镉超标的黄龙淼,他家的农田就不在这个范围内。 2015年到任柴桑区环保局局长的熊家春说,他对此前的工作并不熟悉。所以,这382亩的范围究竟是何时划定的、怎样划定的,他并不清楚。近一两年来,镇政府划定的污染范围都维持在382亩这个面积,没有扩大。 他也认为,现在划定的382亩范围“肯定不科学”。“如果不治理,将来范围还会扩大。” 为此,柴桑区环保局已经聘请了有资质的第三方公司,重新启动了污染范围的测定工作。测定以矿区为原点,向四周辐射,污染到哪,具体方案就到哪。“测定要有个过程,估计两三个月都不止。”熊家春说。 熊家春告诉新京报记者,矿山1970年刚开始开采时可能只有几十亩,但污染一直持续,污染范围也在慢慢扩大。上世纪80年代,政府等方面曾根据矿区水流的范围划定了污染范围。“那个时候没有检测手段,条件不允许,(划范围时)只有通过地方政府跟企业、农户三方坐下来谈。” 为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从2015年起,柴桑区环保局开始向环保部申请重金属土壤治理项目,仅2016年、2017年就申请了4个项目。“我们在连续地申报这个项目,但不一定项目报过去就能批。”熊家春将申报形容为“范进中举”,“今年没考上,明年再来”。 目前,这些项目仍处于待上级环保部门审批阶段。 而此次事件爆发后,柴桑区环保局很快发出通报,称官方已按有关程序启动永久性闭矿工作。此外,还要对矿区进行生态修复和植被恢复。 2017年11月15日,在丁家山村通往矿区的路上,新京报记者看到多个水质浑浊的水库,其中既有雨水,也有从山上流下的废水。水库是种植水稻灌溉用水的来源之一。此外,田地周围还有一些水渠,里面的水从矿山上流下,不时可以看到酱油色的液体。部分农田已经撂荒,有的地方寸草不生。 17日,熊家春告诉新京报记者,环保局对疑似污染区域水质的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存在镉超标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环保局选取的样本来自不远处的东湖入口,而非检出问题稻谷的丁家山村水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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