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爷现在伯和甲贵爸
(短篇小说连载 上) 作者 李浩然
——这篇小说刊出曾经引起许多人的关注,有人准备给其改编为电视连续——
甲午爷现在伯和甲贵爸,原都和我同住一个行政村,他们虽都先后谢世了,但他们各自的不少趣话却还不时在村民中流传,有时一讲起他们的那些往事来,还叫人笑得肚皮发痛。
首先,就说甲午爷吧。
甲午爷住何村,祖上一直姓何。他出生于(1894)甲午年,所以小名就叫“甲午”,还因为他从不信邪,说话多有些离谱,有人就趣叫他“甲午天师”。到他年岁较大时候,因为他班辈大,何村人就都叫他“甲午爷爷”,久而久之,村里村外人当面或背后都习惯把后面那个“爷”字省去,就直叫他“甲午爷”了,我也一直这样称呼他。
甲午爷是“定”字辈,谱名何定通。他有个定了型的习惯,与人说话时两只眼睛总是瞪得很大,而且一直紧盯着对方,脑袋斜向一边,与身子折成一个角度,大约是希望对方都能全神贯注地听他的高论。
甲午爷原有个哥哥叫辛卯,书名何定违。在他年轻时有人问他两兄弟为什么起这两个意思相反的名字,他就两眼盯住对方,不急不慢地向着那人的下巴说:“你知道我那老哈(即老蠢)是怎么想的?——定违?什么定违!难道人吃五谷拉屎拉尿和老婆睡觉也要‘违’?阎王爷要你咽气了也能够‘违’?……真‘违’他个臭屁!”每当说到这里时,他还重重地大“呸”一口,好像他那哥的“违”就是那泡烂狗屎早粘在他舌头上了。也许他还能一向避讳,不然他的那个“娘”,也被他搭上去了。
“那你呢?”那人知道他说起话来很不容易住口,也就有意激他。他听了,生怕那人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立马又把脸瞧向他,像宣讲他的人生真谛一样,再认真不过地对他说:“嘿嘿,这世界上的事,我早看透了,——什么都要看通,都得通!‘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你会知道,只有‘通’了,一切才顺当,才少些烦恼。当年我对老头子说我起名的想法。老头子说,这些我都管不了了,他‘违’你能‘通’不就得了?你想想,要是他‘违’我也不‘通’,不通则痛嘛,那就会连屎尿都拉不出去的……那会成个什么体统?真他个狗养的大哈宝!”
果真不差,他家那个叫何定违的,到得三十边还没讨得起老婆,三十一出头了就在一个晚上咽了气。他呢,不但娶了婆娘,置了田地起了屋,还一连养了三个儿子。
一年五月,河里发大水,他那老婆子到河边勾捞浮柴,见上游突然漂来一节大筒子柱,就一个蹦子跳上去,然后像骑马一般骑着它,想把它划到河岸边独占。不料,那柱筒子突然一个翻滚,早把她闪到水里不见踪影了。事后,他的三个孩子都哭娘,他就对他们说:“你娘她不要你们了,还哭她干什么?”孩子们问他娘到哪里去了,他又告诉他们:“她自乘着那条‘龙’去龙王殿了!”有人指责他不该说这绝情话。他仍两眼紧盯着那人的下巴,来个大反问:“你想想,我不这样说,我能通吗?小家伙能通吗?”那人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并不毫无道理。
办高级社时,有些家底好一点的人家因为别的人“共”了自家的产而愤愤不平,他家是中农,也被人“共”了些去。他在听到某些人不满的话语时,就去开导他们要想得通,于是就有人按照《东方红》的套路给编了首歌,唱的是“东方红,太阳升,何家出了个何定通。他为我们出主意,呼儿嗨呀,他是一个开通人!”后来有人觉得这歌子不妥,给反映到了乡政府。乡长叫民兵给他传去,告诉他说,以后可不准人这样唱了。他说,这是他们自己要唱的,可不是我给编造的呀。乡长又说,不管是谁编的,这不准唱了你一定要想得通!他很是爽快对着乡长说:“我当然想得通,我能通,我一定通!……您是知道的,我不就叫何定通吗?何者,任何东西也。定通,那就一定通,咳嗨……”其时,有个邪头鬼民兵在一旁把戏话也插进去骂他,“我屌打你脑壳你也一定通吗?”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明白了,只顾一个劲地点他的头,“一定通!一——定通!”
其次,就说现在伯。
现在伯也是何村人,说起来,他该是甲午爷的远房侄儿。他出生于(1909)己酉年,小名叫老己,谱名叫何维良。为了能体现自己既有点学问又很时新,他还特为自己取了个别号,叫做何堃林。在有人还不知道他最近起了这个雅号仍叫他的小名或谱名时,他也瞪大那双眼睛,很是认真地帮你纠正:“现在,我叫何堃林了!——并排两个方下加个土,双木林的林。”我在当上老师以后,为了尊敬他,就一直叫他堃林伯。说也真是,他的那一声应答,比什么么都来得甜蜜。
可他村里人硬是古怪,放着他的大名和大号不用,后来竟敢当着他的面叫他的讳名“现在哥”或者“现在伯”来。带着这个很是没有必要的问题,我确实做了一番考证——
第一,他这个人很是注重现实,对于过去的和将来的事他是不大讲究的,正如鲁迅所说,与其明日请我吃肉不如今天叫我喝水,因而,在别人与他要谈一件交易时,他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都要强调“现在”。第二,正因为他办事很是强调“现在”,于是“现在”长“现在”短一类“现在”就常挂在他的嘴边。第三吗,这其中当然还有着一个鲜为人知的趣话。
……解放初期,乡人民政府刚刚成立,为了发展生产,乡里决定由农户凑钱购买些鱼苗倒进离他们村不半里的新塘放养。因为他家不是富户,他又认得不少字,乡长就委派他出来专管这事。他答是答应了,可事后却提出一个“三不管”,说是“约法三章”,即:天旱塘干了不管,下大雨坝基崩了不管,晚上贼偷去了不管。到得这年五月的一个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眼看塘水就要漫过坝脊,乡长叫人冒雨去叫他急来采取应对措施,其时,他正在和他娶回不几天的老婆做那好事。来人在门外大声叫他:“哎呀,老己哥,你还不快起来?——新塘水要漫坝脊了!”须知,他正弄得起劲,连话都不答理。乡长见水情紧急,就亲去敲他的门,还批评他刚才为什么不答理那人。这时,他人是起来了,可仍站在大门口,瞪大两只大眼睛,不紧不慢地向着乡长说:“现在,我叫何堃林了——并排两个方下加个土,双木林……”也就在这时,区委周书记也赶来了,一听他的那番罗嗦话,就大发雷霆:“一塘鱼眼看就要完了,你还在这里‘现在’‘现在’的!我……”他听了,嘴巴子还铁硬:“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这乌七黑八的,现在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原就向乡长说了‘三不管’的……”周区书见情况紧急,叉住他的脖就往雨地里搡:“现在谁还有时间和你扯‘原就’,我要你出来叫人就是现在,就是现在!”他说什么也拗不过高大的周区委,也就一边走一边“现在”长“现在”短地抗争,不料,一不小心,一脚踩进一个大粪池,粘的下半身全是屎尿,叫人臭不可闻……周区委自知理输也就放过他:“现在,就让你‘现在’去吧!”从那以后,村里人就一个接一个从半公开到全公开地叫起他的“现在”来了……
公社化开始那年冬天,“共产风”刮得呜呜叫,到了60年眼看大家都在饿饭,那大队长还在千人百众的大会上大肆宣讲什么很快就要实现共产主义了,什么到了共产主义每人每天早上喝豆浆、吃鸡蛋,中午吃鸡鸭鱼肉晚上吃火腿,柑橘苹果吃得不爱要,什么什么什么的。他开始只觉得好笑,到会快开完时,他就大胆站起来对着大队长说:“我这人大家都叫我‘现在’,我就喜欢讲‘现在’。现在是个什么滋味?现在连吃屎都没得人屙的了,还谈那玩意,——你这不是哄三岁小格崽?”这期间正值反右派反右倾不久,有人就直言不讳地说要把他打成右派。他听了,不但脸不变色心不跳,还振振有词地说:“右派?——现在中央早就不划右派了。现在要是还划右派,我就不叫现在了……”会后,人们都为他的大胆行为啧啧称赞,他却轻描淡写说:“谁个不讲现在?”其中一个恶作剧者有意把戏话插进去逗耍:“‘现在’‘现在’?——现在他们说黄牛婆走草要下水牛崽了你去和它干!”他的大脑大约还停留在刚才的对话中,就接住那人的话头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我为什么不能和它干?你们谁个不知道我现在就有个‘现在’的脾气,现在我就要和它干!”众人听了,把个肚皮都笑得差点开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