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穿校服的小女孩只有四年级,她缩在椅子上,脸上似乎有红色伤痕,马尾已经松了,头发乱糟糟的,神情惊恐,手里攥着一张卫生纸。七个看上去高大些的同校女孩围着她,眼神里都是狠劲儿。她们把她按在椅子上,一瓶水正在她的头顶等待着,只要站在对面的马超群一声指令,它将淋向这个女孩头顶。 这个场景孩子们已经演练了两三遍:现场的人都有些紧张,生怕画面效果不好,需要让女孩再被浇一次——她们正在拍摄一支关于校园霸凌的舞蹈,八个小演员来自郑州金沙小学啦啦操队,这一幕是为了还原霸凌现场。拍摄短片是老师马超群的主意,清明假期,他看到了一条关于校园霸凌的新闻,想为此做点什么,短片中的道具卫生纸正是新闻中悲剧的起因。 舞蹈之外,孩子们几乎没有接触过校园霸凌相关的事件,她们也不知道,这位平日里和大家打成一片的老师,多年前也是一位被霸凌者。 文|魏晓涵 编辑|王一然
开始拍摄前,大家在现场合影。讲述者供图 新闻里的父亲举着一张黑白的少年大头照片,在学校的铁栅栏外,带着哭腔控诉——“我的小孩14岁,住的是单间,为什么会死在他的寝室里?”照片里的少年是宿州市灵璧县渔沟中学的一名初中生,因为借卫生纸产生的小纠纷,被多名同学殴打致死。 老师马超群看着手机里的新闻,仿佛回到了自己十四五岁的初中时代。某个午后,在去上学的小路上,他也遭遇过一场校园霸凌,两个成年男性拦住他,重重的耳光一次次落在脸上。他从小就练体育,在同龄人中算强壮的,但在这样的时候,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起因也是一件小事。那时他刚读初一,颇有正义感,有“痞子”一样的学生在学校里欺负同学,他放话出去,“要是他再欺负人,让他来找我。” 进学校的时候,他的耳膜已经穿孔了。他记得老师的漠视——教导主任看着他脸上的痕迹,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拽出来,拉到大门口示众,“不问情况,理由是打架了。”马超群回忆,那天早上,一个又一个进学校的学生,都会路过他,一双双眼睛盯着,直到最后一个人走进校门。 如新闻视频中的父亲一样,马超群的父亲想报警抓人,难受得睡不着觉,半夜给姑姑打电话,那个深夜,一米八、两百斤,“年轻时候不会被欺负”的父亲,马超群第一次听到了他脆弱的哭泣声。 亲历过校园暴力后,这次新闻让他很触动,马超群正好在看韩剧《少年法庭》,有了灵感,准备通过一支舞蹈编排来还原霸凌的场景,“让孩子们了解校园霸凌的本质。” 他任职的这所小学,来郑州务工人员的孩子占到六七成。在这里有一支啦啦操队,由一年级到六年级不等的小女孩组成。虽然是课后兴趣社团,孩子们的舞蹈表演并不业余,她们集体去新疆出外景,还原抗战题材作品《金刚川》,脸上抹着泥巴的小脸上,眼泪展现着壮烈;她们也上过央视的表演,展现古灵精怪的校园生活;还曾比划着手语展现聋哑儿童的世界。 但这么“残酷”的主题是第一次接触。 马超群的想法让孩子们懵了,“校园霸凌”对小学生来说太过陌生。她们的世界很简单,每天生活三点一线——从教室到排练厅再回家,手机也用得不多,也没听过周围人有类似的遭遇,更别说理解甚至代入那样的身份。 最重要的那个“被霸凌”的倒霉蛋,马超群选中了四年级女生马一冉,在这群有表演经验的小学生中,她年龄最小。 这个十岁的小女孩是个话唠,和她说一句,她能“嘻嘻哈哈”回十句。一年级她就进了啦啦操队,看着马超群把不敢练托举动作的姐姐放到空调上“适应”,她偷偷跑回家,被妈妈送回来,现在已经成了队里的主力之一。 马一冉不想演。她不敢相信,“被欺负的人”怎么会是我呢?这和她平时的“人设”太不一样了。她算是同学们中的风云人物,还上过电视,在班里有一串亮闪闪的头衔,班长,音乐课代表、美术课代表,和班上同学们关系都不错,难以想象“被欺负”是什么感觉。 老师马超群有些意外她会拒绝演一个“主角”,他猜测小孩的心理是怕“有损作为班长的威信”——作为老师,他也从没向孩子们提到过自己被霸凌的经历,怕那个有威信的老师不见了,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弱势的、需要求助的少年。 但小女孩又向他提出:“我能演霸凌者吗”? “你可以演坏人吗?” 她似乎也做不到。同样头疼的还有其他七个演霸凌者的女孩,虽然她们和马一冉有体型差,符合“霸凌者”的特点,她们觉得演坏人没问题,但临到要把人推到墙上、脑袋按在地上的时候,又下不去手了。 “孩子们太小了。”马超群说,他初中时,身边几乎有一半同学有过被霸凌的经历。如今身份转换,作为老师,他对这样的苗头尤其敏感。年纪稍大一点的、当班干部的孩子,会学着大人的样子教育同学,他希望孩子们成为正直的人。有时候显得担心过头——孩子们闹着玩在手上画“纹身”,他也会说两句,生怕她们跟“社会上的人”学坏了。 “小孩不是那么会把握分寸,这次让她们体会体会。”马超群给这个霸凌小团队选出了一个“头目”,让“头目”带着“小喽啰”们,看新闻和影视作品,学习人物动作和表情。小姑娘们拉了个群,把他踢了出去,马超群也没在意。 拍摄现场,老师在一旁做引导。讲述者供图 在马超群看不到的地方,群聊里,或是在排练厅围坐一起时,孩子们热闹讨论着:她们在群里分享电影《少年的你》、《悲伤逆流成河》,还有人模仿给妈妈看;真实新闻片段也分享进来——她们看到一个初中宿舍里,有女孩被拽到墙角里打,比起找到表演的灵感,孩子们常常是同情和生气。 那些霸凌者在想什么?“可能觉得家有钱自己了不起,才会去欺负别人”,这是孙薏茹从那些故事里得出的推论,她是“霸凌小队”中的一员,马超群觉得“她乍一看古灵精怪的,其实有点憨憨的”。她想让自己感受一下有钱人的生活,翻出家里贵点的衣服穿上,还特地找妈妈借了几百块钱摆在眼前,告诉自己“我很有钱”。 马一冉也勉强接受了“被霸凌者”角色。老师的解释说服了她,“那些受欺负的人非常弱小,也不敢说出来,这个视频会引起很多人关注,这种事件应该被重视。” 拍摄那天是清明假期之后,一个周五晚上七点,孩子们兴奋起来,马一冉脸上“受伤”的妆是“霸凌者”画的,看着镜子里脏脏的脸,马一冉有些泄气,还是喜欢穿得美美的上舞台。没戏份的人在一旁开始讲起了鬼故事。 马超群没有给孩子们排练过霸凌的场景,想让她们现场体验。她们嘻嘻哈哈地聊着,一个女孩随口提到“霸凌一般会倒水吧”,马超群之后也加入到表演中。 没人想接过矿泉水瓶。马超群劝她们,“要演得让人心疼,(别人)才会关注到。牺牲一下能帮助其他人。” 女孩们接受了。水沿着凌乱的头发几股流下,眼泪也随之流下,无助、弱小,马一冉呆呆地缩着身子,无处可逃,那一刻她终于理解了被欺负的感受。 “把舞蹈转换成心里边的话,跳一个动作心里想一件事。你们看马一冉脸上脏了吧唧的,就想太脏了,太恶心了!马一冉你爸妈在外面等着你回家呢,他们多辛苦不容易,是不是很委屈?”老师马超群在一旁引导,现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实验空间,霸凌者们露出嘲讽的表情,狠中带笑,把她往墙上推。 最后一个镜头结束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给孩子们承诺的汉堡点不了,只能吃老师们的泡面。“孩子们还是很单纯的。”马超群感叹,这些沉重的东西,会变成她们回忆中天真冒险。去年郑州暴雨时,她们刚在新疆拍完外景,坐火车返回,临时停车,孩子们在附近酒店滞留了四五天。但孩童印象最深的,是离开火车时没来得及吃上两口的泡面。 事实上,更残忍的东西他也没交给孩子们表演,而是藏进了一个隐喻的画面:在视频尾声,红色背景下,只能看到一个孩子的影子,朦胧地展示着被霸凌的样子。他在结局中隐藏了自己的期待——警笛闪烁,慌张的霸凌者想要推一个替罪羊出去,最终受到惩罚。 视频在社交平台上引发了热烈讨论,人们赞叹着孩子们逼真的表演,讨论无法被言说的细节——七个人、纸巾,警车的光、黑暗和光明,“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全说了”。评论区也成了过往的灰色记忆树洞:“我都不敢告诉家长。”、“我彻夜难眠的夜,你们真的问心无愧吗?” 老师马超群本以为,让这次经历在孩子心中发芽还需要等待,但已经有些东西留在了孩子们心中:有学生特意查阅了新闻,还有人看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老师把她们的短片放给了全班看,才有学生告诉他,有人在欺负自己。 结束之后,七个演霸凌者的女孩买了好多袋糖,大的小的,全给了“被欺负的”马一冉。她们平时老黏在一起,经常分享零食,但这次是专门为她买的。“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小朋友“道歉”的方式,她们没有跟马一冉说。她像平时一样,开心接过糖吃掉,她们心里的小疙瘩也烟消云散了。 孩子们在现场一直拍摄到深夜。讲述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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