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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一声叫唤,疑真疑幻,是从前人,呼唤亲人,提醒对方,或者问候此刻可好。相隔无边的鸿沟,无色无相,只有忆想,怀念。
旧版电影《倩女幽魂》有这一幕:街巷闹市有做法事绕境,和尚道士敲磬诵经,风吹纸幡,更有纸马纸鹤纸人笼箱,置放街心焚烧。昏黄天色,纸灰飞掠,裙裾无声而过,艳装小倩持画卷步入裱画铺,屋角一抹斜阳,映得寻常四周,隐隐有一点阴阳交界的诡异——新版也是上世纪80年代末了,这幕保留了,场面更为阴森,聂小倩出现在法事队伍里,持画姿势不变,素衣长发,呢喃经咒声中,夕照映面,仿佛生死轮回即在眼前。七月盂兰盆会,延续到现在,那时家里附近的乐园巷,每到这时候便在空地搭棚,请了粤剧团演起街戏——入夜,锣鼓喧天,顶上吊挂着电灯,袍甲上亮片闪烁金光,文武生和花旦脸上浓厚的胭脂红粉,空气里有着不协调的氛围:街坊市民随便的背心拖鞋,见了熟人打招呼,塑胶椅子不过松散的排了几行,路过的也就抱住胳膊,站着看戏。旁侧贴着这几天的戏码,《六国大封相》《龙凤争挂帅》《十年一觉扬州梦》《汉武帝梦会卫夫人》,熟悉的老戏。棚面音乐队伍是整齐的,一般中西乐器杂夹。自四五十年代粤剧风气鼎盛,热情渐冷,可还是支撑到现在——孝亲月多半换了歌台,取代的是一种现代感,激光探照灯,舞台一片蓝灯绿光,男的女的,系上艳红孔雀开屏,劲歌热舞,即使冥界鬼门悄然而启动,他们生前的俗世热闹,迎面扑来,不是当年,也像是当年。可是连《枫叶情》《爱情长跑》也都接近半世纪的电影主题曲了。青嫩脸孔的歌手,就算三四十岁,歌曲的陈年经典,史料资历随时超越歌者。
小众一点的,也有听粤曲南音——通俗的一点也许听新马师曾的《万恶淫为首》,懂得粗浅门道的会找《男烧衣》。远久的录音雨打芭蕉,要当作岁月风霜的声音,而且只有从前民国男子才会沉溺花寨阿姑,花萎玉殒之后,烧衣哀悼芳魂。呢喃拖沓的沧桑歌腔,有着一丝鬼气。烧纸钱,烧绣花鞋,牙兰带,烟枪,福寿膏……“各物摆齐兼奉果品,我愿妹前来鉴领我情深”。末了居然有艇嫂出来,慰藉相公莫伤感,要介绍另一位花魁,精于针黹,小脚周正,名叫冯人引。要他转移焦点,人生在世,妹落水而亡,另一朵花还在花艇等着——清朝还在不远,旧时风月仍然是风雅,自由恋爱被斥为胡作非为。小时看的聊斋志异,一本本的连环图,都是某种古装世界的感觉,其实也就是清朝时空被压缩的梦幻魅影。1976年出版的版本,上下册,全是程十发插图封面,《画壁》故事,我最喜欢那张众仙姑替仙女梳妆做发髻的一幅,背后大一点岁数的含笑指点,有的一手挑灯,凑到前面去,照亮整装束发。
异样的闭塞天宫室内,瑞云飞动,霓虹流转,凝住的这刻,让人不舍,看了又看。另一封面自然是书生最初邂逅仙子,垂髫的散花女而已。他飘然而入画壁,与女燕好,一番曲折之后回到现实,壁画里的散花女已然改装,螺髻翘然,艳绝更甚。虽说幻由心生,但隐然暗藏的浮动人情,到底穿越古今的。所以看聊斋并不怕人,后来看司马中原一系列僵尸短篇,却是迷离乡镇里难以言喻的畏惧,那习俗迷信,人和阴冥世界的敌意对抗。旧时瘟疫肆虐,死人无数,瘟君瘟鬼出行,死去的村人阴魂被召去提伞担旗,街巷路人目睹,无不骇然,纷纷耳语,说是瘟神巡视,率领阴兵过境。有的人之后复活归来,说起来由,不知是真的,还是怪谈。另外更夫和成精的僵尸斗智斗勇,简直步步惊心——还有死了的私塾老师,悄悄过隔壁村教书。鬼魅精怪层出不穷,恶丈夫病逝却不瞑目,化为僵尸,夜半出去咬吃鸡鸭,慢慢胃口养大,受人围捕——我怀疑后来一些港片桥段借用故事,什么人吓人,鬼吓人,几乎让人觉得熟悉异常。而鬼魂生前是人,也是其他人的亲人。一年一度魂魄归来,探视家人,每年金风吹过,剪落的是人鬼互相抚慰的心头语——其实听是听不见的,偶尔清晨半梦半醒,忽而一声叫唤,疑真疑幻,是从前人,呼唤亲人,提醒对方,或者问候此刻可好。相隔无边的鸿沟,无色无相,只有忆想,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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