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郑海泉原为湖南永州市某县人民医院医生,退休后,被选为该县作协副主席,近段写了不少独有见地的小说,比较受人关注。这是他前几天发给我几篇中的一篇,我将它发在这里,还附了他的意见和唐仲华的简评。请读者在读了它们之后,都能发表见解。还请注意:他还会发表其他有独到见解的作品。
干 娘(小说) 郑海泉(1)
很早就有一个愿望,想把干娘的故事写下来。可是,由于琐事羁身,一直都未能如愿。
干娘是一位很苦命的女人,也是一位很善良的女人。她是一位很传统的女人,又是一位很放荡的女人。对于这样一位多重人格的干娘,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定位和讲述她的故事。
听母亲说,干娘的命很苦,她父母早逝,从小就成了孤儿,靠吃百家饭长大,后来,被人贩子卖进了妓院,成了任人蹂躏,卖春偷生的妓女,受尽了老鸨的欺凌。后来解放了,共产党的新政府取缔了妓院,她们那些妓女们通过教育改造,也算是获得了新生。她们被拉煤的大货车送到了一座煤矿上,分配给了那些讨不到老婆的煤黑子,这才跟干爹结了婚,那年她才只有十八岁。到后来她才知道,干爹是因为犯强奸罪被判入狱,投到那座煤矿劳动改造,刑满释放后才留在煤矿上当了工人。想想自己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出身于烟花柳巷之中,残花败柳也只能配这龌龊之徒了。再后来,干爹学会了木工手艺,离开了煤矿,被政府安置在我们村里,成了外来户。无论怎么说,干娘对新的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希望能够脱胎换骨,重做新人,可是,从良的道路,并非她想像的那样平坦和美好。当然,这些事情都是母亲以后才知道的,不然的话,母亲当时也是不会让我认她做干娘的。
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记得大约是大跌进的时候吧,那时我还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正是懞憧无知的岁月。母亲视我为心肝宝贝,找一瞎子师傅给我算了命。那八字先生掐指算了半天,转动着那没有光感的灰黄眼球,煞有介事地说我命犯将军箭,恐怕难养大。这可把母亲吓坏了,忙问先生可否有解?先生故弄虚玄地说:“解是有解,不过……”母亲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立马在算八字之外又加了费用。八字先生才如此这般地教给解法:一是画了一朵符咒包一枚铜钱带在身上,用以趋吉避凶。二是要在三叉路口打一块石碑,刻上“左走石期市,右走大江口”等字样,并且还要刻上“开弓弦断,箭来碑挡”以化解将军箭。三是要认一位年庚属龙的干娘,来个双保险,以保证我性命无忧。
母亲十分虔诚,唯命是从,一一照办。前两件事情还好办,只是认干娘这事一时还难以定夺。到哪里去找一位生辰属龙的女人给我做干娘呢?这可难坏了母亲。这时,村东头的外来户张木匠的老婆来家里向母亲借顶针,这是女人们纳鞋底做针线少不了的工具。母亲借机有意问了她的生辰,没想到正是属龙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母亲心中喜:“这不正是 现成的要找的干娘吗?”于是,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强迫加自愿地为我认下了这个干娘,从此,两家就成了亲戚。我在母亲的唆使下,也“干娘,干娘”地叫得欢,叫得甜,叫得干娘笑靥如花,叫得干娘心花怒放。其实,干娘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生的,至于她承认自己是属龙的,也就是顺水推舟,将错就错,为的是攀上我们家这土著户,将来也好有个依靠和照应。可我母亲还生怕人家不答应做我的干娘呢。
自然,干娘对我很好,每次杀鸡杀鸭,都要把两个把腿拿过来给我吃,这在当时物资十分匮乏的年代,可是难得的美味和口福。小孩子真是有奶便是娘,也许是因为鸡腿的诱惑,我甚至觉得干娘比亲娘还要亲。当然,父母对这位干娘还是很看的,逢年过节,都会买点礼物送给干娘。看着那些生鸡活鱼和用马粪纸包着的糖果送到干娘家里去,我的心里总是有些不舍。干娘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于是又把那些糖果叫我带了回来。所以,那时我总觉得干娘是一个善解人意,和蔼可亲的好人。可是,我却不喜欢干爹,看到干爹有点害怕,在我的印象中,他长着一身横肉,一脸的络腮胡子,特别是拿着斧子砍木头的时候,就像那水浒里手拿板斧的李逵,甚是唬人。干娘留给我的形象,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难看,反正已是很模糊了。可是,唯有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她胸前那一对又长又白的大奶子。
到底该不该说我干娘的乳房,如果要说,又该怎样把握好分寸,真实地,完整地,严肃地展示干娘的乳房。这是一个很让人纠结的事情。现在的一些文艺作品,对于性爱和女人的描写过于露骨,这样就要走向反面,显得淫秽不堪,低俗下流。所以,我写东西很少涉及这方面的内容,甚至有意回避这方面的内容。可是,干娘的乳房成了我绕不过去的坎,因为,干娘的乳房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乳房就是干娘的招牌,就是干娘的象征,甚至就是干娘的代名词。
女人的乳房是圣洁美好的,它圆润肥硕,高耸挺拔,特别是那条纵深的乳沟,更是让男人们想入非非,心旌摇动。好像是李敖曾经这样经典地描写过乳房,他说女人的乳房不仅仅是用来奶孩子的,更主要的是用来供男人把玩的。把乳房的功能做了精致的描写和高度的概括。难怪现在有些女人不满自己的小乳房,要做隆胸手术,展示美乳,也增强自信,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想吸引异性,诱惑男人。可是,年老色衰,女人最大的敌人,乳房完成了它的生理功能和历史使命,萎缩干瘪成如武大郎烤的烧饼上嵌了一粒吐鲁番的葡萄干。毫无美感可言了。
可是,我干娘的乳房与别人的不同,它不是半球状的,而是条索状的,这可能是生物学上的特例,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和形容它。这么跟你说吧:它就好像是两节充满了气的自行车内胎吊在胸前,热天穿着短的内衣,在裤腰带处可以看得见乌黑的奶头露在外面。这样讲你可能还不太理解,我讲两件具体的事例,看你能否明白。比如,她屙了尿,站起来系裤子,一不小心就会把乳房的下半节缚在裤头里面去。还有一件事就是奶孩子很是方便。那时,干娘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大的是个男孩,跟我差不多大,小的是个女孩,还在襁褓之中,正在吃奶。干娘常常背着女儿劳作,孩子饿了,她就会解开衣襟,把发胀的长奶子扯出来,往肩头上一塞,背上的女儿趴在肩上,伸出小手抓住乳房,张开小嘴啣住奶头就能饱歺一顿了。有一天,母亲带着我在干娘家里煎荞麦粑粑吃,干娘背上背着女儿在灶前煎粑粑,煎好一面后需要打翻,她用双手端着扒锅往空中用力一抛,谁知用力过猛,把粑粑抛到了背上的女儿头上,烫得女儿哇哇大哭,我母亲见状,连忙将粑粑揭了下来,好在孩子带着帽子,才没烫伤。干娘如法泡制,把长长的奶子从解开的衣服里扯出来塞进了背上女儿的嘴里,立马就止住了哭声。看得我母亲一楞一楞的。正因为如此,村里人给她起了一个绰号,调侃地称她为“丝瓜奶”,她也受之无愧地应得脆生。
有一年的暑天,我跟母亲到山上去创草皮烧灰,准备当作农作物的肥料。干娘也一起去了。太阳很毒,天气很热,母亲和干娘创草皮干得很吃力,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我躲在树荫下看她们干活,偶尔会捉住一只蚱蜢放在手里玩。突然,我看见干娘把衣服脱了,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破了洞的红花短裤衩,叉腿弯腰,更加卖力地创着草皮。两只丝瓜似的长奶子随着双手的运动,前后左右地不停晃动,就像两条在河边吸水的象鼻孔。满头满脸的汗水,顺着颈项,顺着胸脯,顺着两只长长的丝瓜奶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为了秋天的收获进行着慷慨的投资。地上的灰土和杂草沾满了汗津津的奶头,又好像开了叉的大斗笔,在地上书写着丰收的板书。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干娘祼露无遗地,肆无忌惮地,酣畅淋漓地,全景式地展示自己那一对哺育过儿女的,诱惑过男人的,独一无二的丰满长乳。我痴痴地看着,心中的感受无以言说。
母亲见状,埋怨地劝道:“他干娘,你别这样好不好?女人家么,也不避避羞,你干儿子都多么大了,看着也不方便嘛,快把衣服穿上!”
可是干娘却反驳说:“什么羞不羞的,我干儿子不是吃奶长大的?他还吃过我的奶呢。如今解放了,妇女翻身了,男女平等了,他们男人能打赤膊,为什么我们女人就不能打?更何况,这高山野岭的,又没有男人在这里。”说完,弯下腰去,依旧晃动着一对丝瓜状的长乳,风卷残云般创开了草皮。殊不知,一双淫邪的眼睛正躲在草丛里,向着干娘那对又大又长的白奶子偷偷地窥视。
干累了,母亲和干娘到树荫下来歇肩,她们喝了几口用瓦罐带来的茶水,恢复了一些体力。干娘披着褂子,晃着一对长奶子对我说:“来,干儿子,干娘给口奶给你吃。”“不吃,不吃。”我腼腆地笑着躲到母亲的身后。“傻小子,还害羞呢,干娘这奶子都瘪了,哪里还有奶给你吃?连妹妹都不饱了呢。”说完,裂开觜巴,露出那口整齐的白牙齿,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笑毕,她摸着我的脑袋说:“好干崽儿子,干娘唱个山歌给你听好么?”“好,好,要得。”我高兴地拍着小手表示赞同。 于是,干娘眼望兰天,像一个歌星似的,声情并茂地扯开嗓门唱了起来:
“两个奶子长又长,
妹妹我日夜想情郎。
哥哥你有心看上我,
今夜就跟你上花床。
两个奶子长又长,
妺把它捧在哥面前。
哥哥你若不嫌弃我,
张开嘴巴我尽你尝。
两个奶子长又长,
妹妹想哥我心发慌。
哥哥若真心来爱我,
那就带我进洞房。
两个奶子长又长,
………………,”
干娘的嗓音很好,他忘情地唱着,那歌声在空旷的山野里激越地轰响,震耳地回荡。显得那样地原始野性,那样地奔放苍凉,那样地旁若无人,那样地放荡不羁。仿佛是月亮上传来的天赖之音,震碎了一切禁固人性的铁枷铜锁,丝毫也没有淫秽的感觉。可惜我那时太小,不谙世事,痴痴不懂内容,只是觉得好玩,抬着小脑袋崇拜地仰视着干娘胸前那对硕长的丝瓜奶。母亲发话了,她羞红着脸埋怨道:“他干娘,你吃斋莫唱了,这样会带坏孩子的。”“什么话吗,我干崽儿子是那么容易带的?只有听了我的歌,他才能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呢,你说是吧,干儿子。”干娘唇相讥,双手捧着我的脑袋,把它埋进自己的两乳之间。那种温热的感觉持续了好多年以后。村里的五癞子是个钻石王老五,因为患过头癣,脑袋上的头发长得稀稀啦啦,东倒西歪,大部分地区都祼露着发暗的头皮,就像戈壁荒滩上的盐碱地,所以四十岁了,还没有讨上老婆,两个肩膀抬着一张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整天无聊地在村里闲逛,就像一条偷腥的公狗,专门觊觎那发情的母狗。他垂涎干娘已经很久了,在他的意识里,干娘就是一个很放荡很野性的女人,就是一朵人人都可以采摘的野花,就是一条发情的母狗。特别是她胸前那一对垂得很长的丝瓜奶惹得他心痒痒的,常常在夜里意淫,想着上前去抓往把玩一番。因为,就是这个五癞子那天在山上偷窥过干娘那对又长又大的丝瓜奶,偷听过干娘那淫荡的山歌,所以,才得出这样的结论。可是,碍于干爹那神恶煞的样子,更害怕他手里的那把做木匠的利斧,一直没能将这邪念付诸行动。干爹与在全州包了一座民宅要修建,常常天半月不在家里。五癞子觉得机会来了,就常在干娘家门前晃悠,以期引起干娘的注意。干娘何等聪明之极,五癞子那点苟且心思,干娘早已洞若观火,警惕于心。一个秋后的晌午,孩子们也不在家,干娘一个人坐在门口纳鞋底。五癞子又出现在她面并且涎着脸坏笑着说 “丝瓜奶,个人在家里也不寂寞?让哥我来陪陪你?”干娘睨他一眼,撇撇嘴笑着说:“好啊,我那死鬼不在屋里,正寂寞无聊呢,难得五癞子有这份孝心来陪老娘,老娘就拿口奶给你吃吧。”“果然有戏”五癞子心中暗喜,迫不及待地挨着干娘的板櫈坐了下来, 并且淫邪地说:“我就说嘛,丝瓜奶,我们俩个就是有缘嘛,我正馋得慌呢,来,让我吃一口!”嘴里说着,双手已经不老实地从干娘的衣襟下摆里伸了进去,坚定不移地拽住了那颗悬在裤腰带上的奶头子。干娘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就像当年在妓馆里招惹嫖客那样娇嗔地说:“唉哟,五癞子,你也太性急了吧,来,张开嘴巴,让老娘来喂你吃奶!”“原来丝瓜奶果然淫邪,这么容易上手。”五癞子信以为真,他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认为阴谋马上就要得逞了。于是闭上眼睛,张开嘴巴,露出那口东倒西歪,令人恶心的大黄牙,往我干娘脸上蹭。干娘敛起笑容,看着五癞子那张可憎的脸,想着当年在妓馆里所受的那些屈辱,枚正在纳鞋底的长针紧紧地捏在手里,向着他那闭着的眼睛坚定准确地戳了进去!……五癞子一声惨叫,握住流血的眼睛,撒腿就跑。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丝瓜奶,我操你妈,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哪日我要宰了你!”“滚!滚得远远的!别让老娘我再看见你。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想吃我的豆腐,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看老娘我是谁!呸!呸呸!”干娘双手叉腰,望着五癞子的背影恶毒地咒骂着,就像一只斗赢了的公鸡,扬眉吐气地伸挺着颈项。五癞子的一只眼睛瞎了,他没敢说是我干娘戳瞎的,只说是在山上砍柴时被竹枝戳瞎的。他也没敢来宰我干娘,因为他怕我干爹那把利斧。干娘用勇敢证明了自己的清白,用暴力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地从过去的妓女生涯中走出来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脱胎换骨地成了一名有尊严的新人。可是,她却不知道,她的举动,也为自己今后的生活理下了隐患,带来了无尽的灾难。这件事情当时我知道,作为秘密,干娘只跟我母亲一个人说了,我也是很多年后才听我母亲说起的,心中有点骇然。九岁那年,我见证了干娘人生最大的一次打击,她唯一的与我同龄的儿子,在山塘里游泳时,不幸溺水身亡。干娘悲痛欲绝,失声痛哭。儿子下葬几天了,依然没能从丧子的痛楚中缓过神来,每天还在家中捧着儿子的遗物嚎啕大哭,母亲怎么劝说都没有效果,那如泣如诉的哭嚎至今还声犹耳“ 崽啊肉啊,你是娘的心头肉啊。”哭得让人肝肠寸断。“崽啊肉啊,为娘哪舍得你这砣肉啊。”听着都让人眼泪婆娑。生产队 上地锄红茹的人们从门前经过,少不了劝她几句,可干娘哭得更伤心了:“崽啊肉啊,娘哪有心思锄红茹。”悲痛之中还惦记着队里的红茹地。 哭了一上午,临近晌午,小女儿小红饿了,嚷着要吃饭,问娘吃什么菜。干娘边嚎边说:“崽啊肉啊,豆腐干子炒腊肉。”算是回答了女儿。丧子之痛,也没有忘记撫养女儿的责任,不能让女儿饿着。母亲听懂了她的意思,切了一块腊肉和豆腐香干子炒了,招扶女儿吃饭。可是,她自己却什么也吃不下,并且继续哭诉道:“崽啊肉啊,吃完你赶紧把书读。”尽管如此,她还嘱咐女儿要抓紧读书,不要耽误了学习。舐犊深情,令人感慨。干娘悲从中来,泪如泉涌,哀嚎哭诉中寄托着多少对亡儿的思念和不舍,她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可还是难以抑制住汹涌的泪水和锥心的痛楚。她熟练地将一泡鼻涕和眼泪的混合物从口鼻上捏下来,抛洒在不平整的泥地上,在鞋底上蹭着手上剩余的鼻涕眼泪。这时有过路人从门口经过,并向她问路,他不知道她刚失去了儿子:“大嫂,请问施家村往哪走?”“崽啊肉啊,过了石桥你往左走。”干娘一边接着哭嚎,一边用手往石桥方向指。问路人见状吓了一跳,逃也似的往石桥去了。我实在佩服干娘的定力和善心,悲痛之中还不忘助人,帮人指路。同时更感叹老天的不公,世事的无常,把这么大的灾难降落在干娘的头上,让她承受如此大的伤害和痛苦。队里有人曾对我干娘说:她儿子溺水时,看见五癞子到过山塘的现场。可是,五癞子死也不承认。五癞子还说,就算我到过现场,你们谁看见过我害死了她儿子?那时也没有摄像头,无凭无据的,那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根本定不了五癞子的罪。可是这件事情成了干娘心中永远的痛,五癞子成了干娘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阴霾。“崽啊肉啊……”哭声盈耳,泣诉不绝,奔涌的泪水成了干娘痛苦喧泄的渠道,凄凉的哭诉召示着干娘对人生的绝望和无奈……失去儿子的时候,正是文革的初期,也是干娘人生最黑暗,最悲惨的时候。她还没能从丧子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专政的对象,她和干爹两人双双被造反派揪了出来,跟地富反坏右分子一起押上了台,参加公社召开的批斗大会。接受批斗的阶级敌人们,每个人都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挂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唬人的罪名,并且名字上用红墨水画一大叉。干娘在台上羞愧难当地弯腰低头,悬着丝瓜奶的胸前挂着一块宽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妓女,破鞋,封建社会的残渣余孽”干爹瞪着一双牛眼,不服气地昂着那满是络腮胡子的头颅,颈脖上挂着一块写有“强奸犯”的牌子。那天的批斗会,五癞子表现得特别积极,他出身贫农,并且当时已经是一位造反派的小头目了,他在认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也不知是从哪里搜罗来干娘和干爹的历史材料,他晃着那颗瘌痢头,瞪着一只独眼,义愤填膺,唾沫四溅地历数干娘和干爹的滔天罪行,以至于把其他的地主富农都凉在了一边,把干娘和干爹当成了批斗的主要对象。可是,尽管他上窜下跳,张牙舞爪,却始终避讳自己那只眼睛致盲的原因,干娘心里当然明白,由于当年的那一针,五癞子一直怀恨在心,已经把自己树为了仇敌。以致于三天两头,就随心所欲地将干娘抓上台去斗争一盘。干娘那时简直气得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为了女儿,她只能忍气呑声,苟且偷生。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苦难的日子也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到了一九七八年,粉碎四人帮也已经两年了,一切似乎都向着好的方面发展。我已快十九岁了,长得高大挺拔,而且上唇已长了一层细密的胡须,声音也变得粗旷浑厚,完全是一个帅气的大小伙子了。虽然只是初中毕业,却也是鹤立鸡群,算是村里的秀才了,被安排在村里的小学当老师,教那几十个流鼻涕,打赤脚,蓬头垢面的野孩子。在当时那个落后的村庄里也算有身份,有地位,受人尊重的,体面的读书人了。而干娘的女儿小红也已十六岁,长成一个亭亭玉立大姑娘了。女孩子的发育比男孩子早,在雌性荷尔蒙的刺激下,她就像浇了尿素的花苗,蓬蓬勃勃地长得欢畅。她身材高挑,肢如莲藕,也许是継承了母亲的遗传基因,乳房也早早地发育得如同充分发酵的馒头,那形状像干娘的奶子一样,长得又大又长,好像要撑破衣衫,夺路而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和蓬勃的活力。我们已经没有了穿开裆裤时的无拘无束,表面上保持着距离,内心里彼此之间却有一种莫名的牵挂与冲动。干娘自从丧子以后,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女儿就是她的依靠,就是她的生命,就是她的一切。有时干娘看们俩人在一起时,脸上会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里好像含着希望,含着企求,更含着幸福,干娘觉得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果然有一天,母亲神秘地对我说:“崽啊,你干娘看上你了,要你给她做女婿,你态度怎么样,愿不愿意?”我一听紧张地说:“妈,你说什么呢,我们年龄都还小,她不都还在读书么,怎么就谈这种事?”嘴里这样说,心中其实还是挺喜欢这个妹妹的。母亲笑着说:“这有什么关系?她读她的书的书,这又不影响你什么,只要你愿意,等过三、五年,你们再结婚,这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么?”看来母亲认可了这桩婚事。我不知可否地笑笑走开了,可是从此心中莫名奇妙地多了一门心事。 可是这一切,都是天边美丽的云彩,可望而不可及。一个暑假的下午,干娘惊慌失措地来到我家,抱住我母亲就失声痛哭,她说出大事了,说干爹用那把做木工活的利斧头把五癞子给砍死了,她战战兢兢,语无伦次,脸色苍白,已少有血色。在母亲的劝慰下,她才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述说了事情的原委:“事到如今,也不怕你们笑话,已经有两个月了,暑假里我发现小红喝水呕水,吃饭吐饭,开始以为是吃了生冷,伤了脾胃,没有太在意,于是只在大队赤脚医生那里拿了点土霉素给她吃了,可那呕吐的症状一直没能缓解。联想到自己在怀她们俩兄妹时也有相同的证状,于是,心中带疑。有一天晚上,我趁小红睡着了,偷偷地掀开她的衣服看了一下,只见她两个奶头已呈黑色,才觉大事不好。我气得一把把她抓起来,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却只是“嘤嘤”地哭,也不回答我。气得我打了她一巴掌,她才跪在我的面前,哭诉了事情的经过。她说她已经有五十多天没有来月经了,只是觉得干呕厌食,疲倦懒言,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孕。开始我还有点侥幸,认为是我干崽儿子做下的事情,想想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也就算了,不如借驴下坡,把喜事提前办了。可是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才说竟然是五癞子那个老畜牲作下的孽。她说上学期期末的一天傍晚,她从公社的中学放学回家,被五癞子在路上拦住,拖到生产队一口鱼塘边的窝棚里强奸了。并且恶狠狠地威胁说:这件事情如果你胆敢说出去,我杀了你全家!实话告诉你,我这只眼睛就是你母亲戳瞎的,此仇不报,我枉为男人。这叫母债女还,懂么?也许是为了顾全脸面,或者是为了全家的安全,小红竟然忍声吞气,无知地隐忍下来了,却不知这样一来更加助长了五癞子的嚣张气焰。于是,小红又多次在这个窝棚里遭到五癞子的蹂躏。因为,生产队那口鱼塘比较偏僻,五癞子因为承包了这口鱼塘,在塘边搭了这个窝棚,本来是用来防盗守鱼的,如今,五癞子却把它当成了“洞房”,进行着惨无人道的罪恶和丧心病狂地报复。因为,五癞子至今还把我们当阶级敌人看待,所以他才有恃无恐,不怕我们。本来,我是想把小红带去医院流了产,把这件丑事当作秘密隐瞒下来,毕竟她还年轻,日头才出山,笋子才冒芽,人生才刚开始,今后的路还长得很。特别是我舍不得干崽儿子,我不愿意看到他们的美好姻缘就这样给毁了。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已经败露,他干爹终于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就大祸临头了。 ” 自从儿子死了以后,干爹的脾气性情变得十分暴躁,经常酗酒滋事,喝醉了就向干娘撒气,无缘无故地将她暴打。有一次,他抓住干娘的两只长乳,狠狠地将她摔倒在地上,拳打脚踢,干娘痛得昏死了过去,好像两只奶子被扯掉了似的。变成紫茄子一般瘀肿的奶子痛了一个多月都还没有消肿。为了这个家,这些屈辱和痛苦干娘都忍受了下来。可是,如今女儿又被五癞子那个禽兽不如的畜牲强奸了。干爹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并没有大喊大叫,只是铁青着长满络腮胡子的脸,把一双做木工的大手握成缽头大的拳头,握得手指关节“咯吱咯吱”地脆响,他拿着一瓶老白干,“咕咚咕咚”地一口干了,立即脸色变成了“关公”型的,眼睛变成了“张飞”型的。借着酒性,他拿了那把在油石上磨得锋利的木工斧头,出了门,朝着五癞子守鱼塘的窝棚走去了。干娘吓得瑟瑟发抖,她知道,她不能劝阻,也不敢劝阻,因为谁挡道,谁就会死,干爹手上那把利斧仿佛就是警告,说明了一切。干娘连滚带爬地跑到大队支书的家里,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把情况向支书作了反映。支书终于弄清了原委,于是,立即喊了两个基干民兵向窝棚赶去。可是已经迟了,五癞子倒在窝棚地面的血泊中,脑袋已经被干爹的利斧劈成了两半,就像两块熟透了的西瓜瓤,鲜血把长着东倒西歪稀稀拉拉头发的瘌痢头染得血红,里面还混合着一些白色的脑浆。那血流得很多,流得很汹涌,顺着窝棚下面的塘埂斜坡流进了浑浊的塘水里,塘水被染红了,也许是血腥的吸引,立即有鱼儿在那里出没,搅起一股股浊浪。干爹并不逃跑,他把那把砍过人的血淋淋的利斧丢在地上,用沾满鲜血的双手点燃一根喇叭状的旱烟,旁若无人地吸了起来,他狠狠地吸一口,又长长地吐出一缕白烟。看那悠然自得的样子,可就是没人敢拢边。支书叫两位民兵看着,立即回家用摇把子电话报了警。干爹在池塘的浑水里洗净了手上的血污,自己来到支书的屋里,坐在八仙桌上首的太师椅上,那把太师椅是支书家在土改时分得地主家的浮财。接着吸他那喇叭状的旱烟,等着警察来抓他,他把这当作是自首。他觉得也没有必要逃跑,因为,那都是徒劳的,可笑的,是毫无意义的。他坐过一次牢,这方面他有经验。只不过前一次坐牢是因为年轻无知犯強奸罪 ,而这一次却是因为杀了一个强奸犯。他恨强奸犯,也恨过去的自己,他认为他已经改造好了,已经与过去有罪的自己决裂了。可是五癞子竟然还把自己当作强奸犯押在台上批斗,还把干娘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妓女”,这是最让他不能接受和容忍的,更可恨的是他竟然敢強奸自己的女儿,毁了她的一生,这种禽兽不如的畜生不杀了做什么?干爹就这样想着,为杀死五癞子寻找着借口和理由。唯独没有想到这种事情是应该用法律来处理和制裁的。干爹被警察带走了,他因犯“故意杀人罪”二进宫,并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案件的审理过程很复杂,很纠结,很烦心。在这里就无心一一赘述了,因为干爹不服判决,一直都在上诉,他觉得自己是在为民除害。可是,他却没有审视自己是否具备这种剥夺别人生命的资格。干爹坐牢以后,这个三口之家犹如折了顶樑柱,立即塌了半边。六神无主的干娘整日以泪洗面,很快头发花白,苍老了许多。特别是胸前那对丝瓜奶,就像是戳了钉子,泄了气的自行车内胎,迅速地瘪了下去。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女儿小红,似觉无脸见人,说是外出打工,竟然辍学离家,一走了之。听说是到了南方,有人在广州见过她,说她描眉涂唇,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十分妖冶。特别是胸前旗袍下面那一对丝瓜奶跟她母亲的几无二样。那时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国门大开,西方国家的先进思想和技术大量引进。同时,腐朽污秽的生活方式也鱼龙混杂,乘机涌进。小红设有文凭,没有技术,有的只是受伤的灵魂和青春的胴体,谁知道她在那泥沙俱下的纷乱尘世中从事着什么工作?可是干娘知道,干娘听说以后,心里明镜似的,她清醒地知道,她己经彻底失去了这个女儿,同时失去的还有我这个准女婿——她的干儿子。这时她觉得塌下的不仅仅是一座屋,而是整个天。干娘从良以后,曾幻想着已经脱离了苦海,她没有企望大富大贵,只是希望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可是,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坎坷,逆来顺受,忍辱负重,換来的却是鸡飞蛋打一场空。绕了一个大圏,却又回到了原点。如今女儿又重走了自己的老路,自己曾经奋力爬出来的苦海,今天女儿又跳了进去。历史竟然这般惊人的相似,真是老天不公啊!我这个曾经那样被她看重的干崽儿子,还能成为自己疼爱的女婿?还能与自己的女儿成亲?他们还有未来吗?……干娘不敢往下想了。在这个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空荡荡的家里,干娘是多么的孤苦与无助,她怀念有男人有儿女的日子,尽管清苦,却也有温暖。她甚至下贱地觉得,哪怕被脾气不好的干爹扯着奶子打一顿,也是一种受虐享受,也比这孤灯冷衾要强些。可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挨打都是一种奢望了。那年冬天的晩上,天气很冷,不时有米豆子大的冰粒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忽然,村东头干娘的传来了嘹亮的山歌声,那歌声好生耳熟:
两个奶子长又长,
妹妹我日夜想情郎。
哥哥你有心看上我,
今夜我跟你上花床。
两个奶子长又长 …………
那 歌声声震夜空,直击心扉,淒婉而哀怨,固执而无奈。干娘是想用这歌声怀念那逝去的妓女生涯?还想乞求美丽的爱情?多少年以后,我终于听懂了山歌的含义,读懂了干娘的心思。她用不舍的努力,却没能远离噩梦,她用毕生的追求,却没能追上幸福,她用忘我的牺牲,却没能获得爱情,她所有的付出却没能挽留住这个破碎的家。她把所有美好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对长长的大奶子上,希望它能哺育孩子,希望它能温暖男人,可是,她的孩子和男人都不希罕它,都远离它而去了。所以她认为自己的这一对长奶子就是灾星,就是祸首,就是万恶之源,恨不得一刀割了它。可是,她又不能,又舍不得,她希望这对长奶子还能发挥余热,还能唤回爱情,还能重组家庭。可是,这对长长的丝瓜奶已经像泄了气的轮胎,彻底地瘪了,没有任何功能和能量了。于是干娘的心也随着这瘪了的奶子似的彻底地死了。第二天,母亲发现干娘死了,她是用一根挑谷子的箩索吊死在自己那张生养过一对儿女,寄托了无限希望的床头上的。她没有什么文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可是,我却知道她心中的苦楚和绝望,那时没有电话,无法通知她的女儿,所以小红没有回家。冰冷的遗体旁,我这个干崽儿子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干娘的后事是我们家料理的,父母在生产队的帮助下,眼含热泪地把她抬到山里去埋葬了。我披麻戴孝,捧着灵牌她当了孝子,出殡的路上,我泪流满面。有人问我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我哽咽着说:“因为她是我的娘。”
作者附言:此为修改稿,在情节设计和文字运用上作了较大的改动,企图与以前的习作能有所突破,显得另类一点,但囿于水平,恐难如愿。望能得到诸位方家不吝指正,非常感谢。(2015,09,09)
唐仲华简评:全文从头到尾贯串“苦命”这条线索,以时间演进和事物发展为序,孤儿成妓女—轻率嫁男人—长乳埋祸根——唱山歌招灾——整王遭报复——亲生儿被害——文革挨批斗——女儿被强奸——丈夫被判死刑——女儿重走老路——在绝望中死去。写她打赤膊唱山歌突出她放荡的一面,写她用针戳瞎五癞子眼睛突出她反抗的一面,写她干儿喜欢女儿突出她善良的一面,写她忍受丈夫的毒打突出她传统的另一面。这样安排,重点突出,主次分明。很明显,作者想通过这样的典型,揭露了旧社会的黑暗和“文革”的罪恶,反映中国社会弱者的的悲惨命运,从而表现作者对旧势力的批判,对苦命者的同情和怜悯。这是作品值得肯定的一面;但作者用一个已经获得新生的妇女打赤膊唱山歌、勾引男人,几乎不太让人相信,不仅如此,反会让人认为她是一个很下贱女人,一切都是她自讨苦吃。再外,作者用1800多字的篇幅不厌其烦写她的长乳,用笔未免太多;文中写1958年“我”只3岁,而1978年,就不止19岁,应是二十二、三岁了,还有少量错别字、病句和不规范的句段排列,作为作家领导人之一,这样为文,显得不够严肃。当然,作者想从这个方面突破,搞个尝试,也是应该允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