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研究所策划《女性友好城市十问》,关注城市中女性权益的十个面向。 本篇我们关注经济学视角下的女性权益问题。女性与经济的关系如何?女性在私领域所创造的劳动价值如何衡量?如何破解性别资源分配不均?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一带一路学院研究员万喆表示,社会性别预算可作为补足女性权益的政策工具之一,它不仅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性别资源分配的失衡,也能让我们在整体财政收支的平衡上看到,实现性别平等是有利于社会未来的经济发展。 制图 澎湃新闻王璐瑶 女性与经济的关系 澎湃新闻:从宏观层面,女性经济地位有着什么变化? 万喆:过去有着“男主外女主内”的特点,因为在农耕时代需要壮劳力,对体能要求很高,所以男性成为了主要的劳动力,而女性需要生育和养育孩子,所以她们对社会的经济产业的贡献就相对比较有限了,这也使女性没有什么发言权。 而到了工业文明,像珍妮纺纱机的出现,让很多女性从家庭走出来进入工厂,也有了对家庭经济上的贡献。因为技术革命产生了两个非常重要的条件,第一个是对体力的要求相对减轻,不像农耕文化那么明显;第二个是社会经济结构发生了变化,农业作为第一大生产业被削弱了,在这个过程中,家庭结构产生了变化,如果家庭中只有一个人工作,可能就不能负担整个家庭的开支,所以越来越多女性参加工作。妇女为工业革命的发展和国家经济的胜利作出伟大贡献,而工业革命则为妇女参加社会劳动获取经济独立提供了客观可能。 到了20世纪后半叶,互联网逐渐成型并投入民用领域,人类真正开始迈入信息共享社会。这个时期,女性渴求独立工作、社会认同、平等地位的呼声更高,使从前被男性垄断的职业向妇女开放,使许多社会部门把解决妇女平等问题纳入自己的工作目标。 到了现在互联网智能化时代,经济对体能的需求又进一步降低。像人工智能的发展,ChatGPT的出现,让机器能够进行自我学习,那些重复性的、单纯体能的劳动又会进一步被机器取代,也让过去体能造成的性别不平等,比如说工作机会上的不平等,或其他的沟壑,越来越多地被抹平了。 尽管必须说,有关女性独立的促进和推动因素相当复杂,但从三次工业革命的角度看,因社会经济变化,带来家庭关系的变化,带来女性的经济收入提高,带来女性对社会地位和人格独立的要求。经济独立使社会地位独立获得了一定基础,所以,女性追求独立的过程,与经济息息相关。 澎湃新闻:经济学中有一个词叫“性别红利”,指的是女性作为劳动力时,对经济的推动所创造的红利,所以女性和经济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吗? 万喆:“性别红利”这种说法很容易让人误会,这里要指出的是,性别红利不是指女性因为性别而获得与男性不一样的红利,而是指的女性的经济贡献。过去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因为社会和家庭的原因,她的参与度比较低,现在劳动参与率的整体提高,女性对社会经济产业的贡献度也整体提高。 更多的女性从事正式的、有偿的工作,将增加有效劳动供给,促进经济更快增长。充分释放女性这一潜在劳动力,短期内也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老龄化等劳动人口不足的压力,相当于对人口红利的补足。过去女性对社会经济没有帮助吗?生孩子就是对社会经济的帮助,不然人口红利哪来的?家务劳动也是对社会经济的贡献。但在社会整体经济的核算中是不会把它们囊括在内的,说明在过去的经济结构下,女性是被边缘化和被无视的。 另外,女性作为母亲的角色,她对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很多实证都表明,在代际传承中,母亲起到非常显著的影响力。以前我们做贫困课题也发现,在脱贫过程中,母亲对下一代甚至几代,在教育理念、对社会的认知、工作的态度和人生的选择上,都有巨大的影响力。这也是我认为的一个潜在的、而且是中长期的性别红利,如果母亲的受教育程度越高,那么下一代甚至几代的受教育的程度,或者接受教育的意愿,都有积极的影响。 所以,性别红利在对经济的贡献上是比较容易看到的,但对代际的影响,是社会更需要重视的。 澎湃新闻:2008年金融危机、疫情三年,都有研究显示女性的生存处境变得更差了,这是为什么? 万喆:因为女性在整体传统社会中还是弱势群体,她们的正当权益,从全球来看,比如说受教育、同工同酬、不受滋扰等等正当权益的保护仍然有待加强。过去我们做贫困课题非常明显,在全球范围里,越是在贫困地区或家庭中,女性的地位就越被边缘化,她的权益就越被弱化。 以日本为例,这次疫情的暴发以后,女性境遇的恶化更为明显。根据日本的一些研究报告,疫情发生后,在公司裁员、减薪或者找工作等情况上,日本女性遭遇到的环境恶化边际要比男性更深。因为对就业女性来说,公司员工的性别比可能是比较均等的,但在高管的性别比上,失衡是相当严重的。从社会地位和阶层来说,女性的劳动参与率虽然高,但在管理层的占比仍较低,所以她们的收入和整体地位也是较低,那么在经济危机的时候,当然更容易受到打击。一方面职位更容易被消减,另一方面收入不是特别高,更容易捉襟见肘。那对需要再就业的女性来说,本来就裁员的环境,如果有新招的话,企业也可能会更优先招男性。原因还是老问题,企业会觉得女性需要生育和育儿。 在经济繁荣、平稳的时候,社会对女性的歧视或者说女性正当权益还未正常化现象,不是很明显。因为大家都跟着大环境水涨船高,但是在经济衰退,或者遇到天灾的情况下,感受就会更明显。 澎湃新闻:改善女性贫困的方法,除了大环境上的性别理念要趋于平等化,我们也看到对边缘地区女性,像国际或者国内都点对点的帮扶项目。除此之外,您认为是否有比较理想的方法? 万喆:第一,女性权益的保护不是对女性权益的拔高,不是说作为女性有特别的权利,而是过去女性的正常权益没得到保护,现在只是把她弱势的这一部分补成正常了。 第二,在父权社会,不管是古代中国,还是古代欧洲,当时的家庭观念中女性是没有继承权的,所以性别权利不平等有着非常长久的历史,它不会那么快就消失。当前,进行点对点地帮扶是非常必要的,比如提供或保障贫困地区的女童受教育权。我们也需要中长期的观念和法制的支持。 第三,社会在进步,要求女性权益的正常化,实现男女平等,这并不只是一个概念性的提出,而是有很深刻的社会经济变化的结构性背景。在一个现代社会,再让女性都回家不工作,不仅社会认知上不能答应,家庭经济承受也是需要女性出来工作的。所以社会经济的发展以及结构的变化,是推动女性权益正常化最有力的推手,它是一个阻挡不了的中长期大趋势。未来如果经济和工作对体力需求进一步下降,那么性别对经济贡献比会进一步均衡,女性权益也会进一步正常化。 所以总的来说,在中短期进行点对点帮扶,是在社会上先行一步,但从中长期看,是经济社会的发展推动使权益保护的价值观得以支撑。这是社会、政治和经济三方面互相推动历史前进。所以,女性权益的正常化是历史的选择,而不是靠个人或者团体组织的单独力量能够实现或者阻挡的。 社会的捐赠是这名春蕾女童能够继续读书的重要支持。人民视觉 资料图 性别资源分配与社会性别预算 澎湃新闻:您有没有关注到城市生活中性别资源分配不一样的地方? 万喆:不仅公共资源的倾斜度不一样,社会对于男女性的宽容性也是不一样的。在上世纪,西方女性没有投票权,在一些国家女性是不能单独去酒吧喝酒的,有一些国家的女性不能单独出门,都体现了性别资源分配的不均。在当代,工作、薪酬、农村妇女的土地继承权等等,也都存在着极大的性别差异,可见从公到私都存在不平衡。所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年轻女性自杀率表明,她们很容易陷在一个家庭的矛盾、经济的困顿之中,说明她们的公私领域的资源几乎都不可及。 澎湃新闻:能否从经济学角度解释,为什么社会对家庭照料的经济价值的认可度不高? 万喆:所谓经济价值,它需要能在公开市场进行估值,对接越充分,估值就越公平。市场上如果流动性越差,价格就是扭曲的,它就不能估值,就形成了垄断定价了。以前,家务劳动是一个点对点的劳动付出,无论做得好或不好,都不到市场上形成流动,也就无法形成价格。从经济学角度看,它在市场上都没有估值,大家就会觉得它没价值。但它不是没价值,它只是无法显现它的价值。那现在有了家政工的出现,就让家务有了劳动价格,因为它有市场的对照组了。 第二种,用机会成本也可以进行估值。当你有多个机会选择时,可以用相同的机会来判断估值,从而对某些机会进行估值。但女性在过去封闭的社会里,她没有选择,也就没有机会成本可言。所以当女性能够广泛地加入到社会劳动中时,她也可以对生育的机会成本的估值。比方一个中层领导有升职机会了,那她现在是去生孩子,还是选择去竞争升职?这就要计算机会成本了。所以以前让女性裹小脚,把女性禁锢在家里,她们就没办法将自己的劳动放到市场上去估值,也就不能形成机会成本的估值了。 所以女性权利,也指的是自由选择的权利。 妈妈们带着各自的宝宝来到户外晒太阳。人民视觉 资料图 澎湃新闻:但现在生育已经有了公共投入,那公共投入又是由什么决定的? 万喆:两方面,一个是社会需求到底有多大,另一个是其市场价格。需求有多大,取决于需求缺口和紧迫度。比如独生子女政策之前,大家都生很多,政府也没有给生育补贴。但到了现在,生育越来越稀缺,而且它也是社会经济发展和人口结构的需要,那就只能补贴它。 补贴程度不只和财政丰盈度有关,还与市场价格成因有关,如果补贴力度对大家来说不值一提,而生育给家庭带来的成本又很高的话,那也刺激不了生育,除非继续加大补贴力度刺激需求。因为这就是一个很正常的供需关系。 比如在德国,如果是双职工家庭,那么孩子还没上托儿所之前,不仅女性有生育补贴,小孩也有补贴,因为他们不像中国家庭会有双方的父母过来自愿照顾孩子,而是政府会给这类家庭一定的家政费用补贴,根据双职工家庭的收入,进行不同的补贴力度。这样也鼓励女性出去工作了。 澎湃新闻:社会性别预算是从性别视角分析财政资源分配的绩效,以此来消除公共预算中对女性乃至其他弱势群体的歧视。您怎么看这一工具对性别平等的作用? 万喆:首先, 社会性别预算不是从政策层面上,单独给女性编制一份预算,也不是在预算分配时决定要给女性哪些预算,要给男性哪些预算,或者去强调两性获得同等的预算资源。而是全面地去看预算和公共政策对不同性别的影响,以此来消除对妇女及其他弱势群体的歧视,或者提高妇女原本缺位的权利。 而且,当你通过性别预算分配弥补了原本性别上的失衡,因为性别平等的提高,可能会缓解其他方面的支出。我们拿消除家暴这个目标举例。消除家暴也需要财政投入,比如要给夫妻培训,那各地妇联组织培训或是进行其他形式的宣讲,是需要预算投入的,比如法院建立家暴法庭,也需要预算投入。当我们为消除家暴投入一定财政资源后,如果家暴事件减少了,那它也会减少一些其它财政投入,比方说因为受到伤害需要医疗服务,那家暴缓解,医疗支出也就可能相应减少。女性免受暴力伤害,当然还有利于经济发展。 所以社会性别预算在补足女性权益方面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它不仅能一定程度上改善性别资源分配的失衡,也能让我们在整体的财政平衡上看到,性别结构变化或者说是女性权益的正常化,是有利于社会未来的财政收支平衡以及经济发展。 女性特质所带来的经济机遇 澎湃新闻:女性创业是否有其独特优势? 万喆:去年我担任了一个女性创业大赛的评委,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就是女性创业的项目很多都是和生活紧密相关的,比方烹饪食品类,手工艺品类,也有文旅项目。 所以我觉得,在智能化社会,女性就业和创业的条件变得越来越好了。因为过去女性也做这些事情,在家做饭、做针线活,但当时谁会觉得这些是有经济价值的?而现在,她们可以把这些事放到网上直播,就实现价值了,甚至可以变现了。所以技术进步是对女性创业、使她们获得更多机会最重要的推动。 当然阻碍肯定也有。极端的例子是藏族姑娘拉姆,她用短视频创业,但她前夫忍受不了她赚钱了独立了,以及有很多网友喜欢她,就采取了非常残忍的方式结束了她的生命,而社会并没有保护好她。 所以关注女性创业时,尤其要关注边缘女性创业时的权益。越是边缘的女性,越可能得不到家庭的支持,地位越边缘化,可能身边的人希望她永远保持无价值的状态。 澎湃新闻:在新时代背景下,女性还有哪些特质,能成为她们创造经济价值的优势? 万喆:当机械重复的劳动被替代掉,有什么劳动是不可替代的呢?我觉得从一些消费升级中的服务业可以看出来,比如说直播为什么兴盛,因为它实际上是一个包含了商品贸易的服务业,电商主播在推销商品的时候会陪你唠嗑,传统社会中,女性是比较随和、耐心的,尤其是基层的一些女性,她们在生活中是挺善于跟人聊天的,直播则更容易显现她们的优势。 虽然现在大家消费需求升级,也让过去处于更边缘化的女性有了更多经济机会。比方说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家都觉得工业化产品是最好的,例如大家都想买尼龙袜,但到了现在,纯手工制品比机器制造的更受欢迎。所以借由技术发展带来的红利,这些地区的女性过去从事的手工业制品的劳动,现在有了更广阔的市场。 美妆直播。人民视觉 资料图 澎湃新闻:在女性权益提高方面,您还有什么想强调和补充的么? 万喆:以我国政府为例,尽管政府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几十年来也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对女性权益的保护提升仍然有巨大的空间。如果女性权益得到更好的保护,女性潜力得到更好地发挥的话,对整体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都有巨大的好处。 只是也不要把这件事刻画成一种高屋建瓴的、高高在上的,或者是脱离实际的文艺表达,甚至都造成理解的扭曲,这样反而会使最需要受到权益保护的一群人得不到关注。 制图 澎湃新闻王璐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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