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一二八)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52 问讯蓝桂桂(3)
金香口里与她搭讪,心里却还是留意了对方刚才的眼神,她想,要不尽快把提篮里准备了的礼品拿出来,也许她不一定找个借口要把自己赶走,于是说:“婶娘当年为我好,给我保了媒,今日里来特意带了点小东西,表示一点孝敬。”
蓝桂桂听了,斜过身来往提篮里看了看,然后讪讪地说:“哎呀,这是干什么的,一家人能说两家子的话?下次千万别这样了呐!”
金香在将糖果递上以后,就心急火燎地想向对方讲述自己这次特来要讲的事,好立马回家复命。可蓝桂桂偏偏就她自己的话题讲个不歇。她说她如今还是被土改工作组立了土改根,那村里人丈量土地,划分成份,斗争地主反革命的大事小事,工作组都通知她参加,她自己也格外忙,虽然女儿早出了嫁,但那过继来的儿子东逛西荡不成家,把家里的一屁股事都扔给了她。她真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可那不开窍东西,还怀疑她暗自与野男人勾搭。起首还只在屋里私下叨叨,其后竟越来越胆大,“跑到工作组长那里去放屁,我有什么屁给他放?真是上天长了眼睛,——大前天工作组叫他去写墙头标语,他眼睛日瞎了,竟将‘人人都来抗美援朝’写成‘人人都来抗美朝’,乡队长一发现,如今已抓到了乡政府,要不是我还是他的老婆子,早就一枪砰了才怪……”
金香平时本就嘴笨,几次想趁对方滔滔不绝数落的片刻停息而插上话去,可此时此刻,哪能轮上她?还是听她东拉西扯,听她去讲她被立为土改根子以来的种种荣耀,听她和许多像她这样的人都被人民政府重了用的一件件新闻,直叫那两只嘴角积起一层厚厚的泡沫。
“我今日来是想打听……”被听得有点不大耐烦的金香终于撑着胆子插上了话把,不过,她的话尾刚落,就察觉自己的问话不该这样出口,因为这样下去会违背小艰在路上的嘱托,而且很可能会将要紧的事情办糟,于是马上改口,“我今日里来,是想求你办件事。”
“办件事?”蓝桂桂立即站住,似乎要将自己立为土改根子以来所学到的能耐露它几手,“办件事好说。——你可能不知道吧,这些天乡政府开会都要我去参加呢。前次我走人家了,人家乡政府还特意派人来邀我。乡队长你知道吧:他叫我姑姑呢!他叫何石松。靠着他,如今他老子,就是那个原来当保长的何传金,也当上乡水利委员。阿呀呀!如今人民政府专与我们穷人是一家。赵井乡的事就是我何石松说了算,你想,求我办件事还不容易么?……”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不提何石松这边厢的金香还挺自然,当她一听到这名字,他的身上就打起了鸡皮疙瘩。她原来并不曾想到,何石松竟是这蓝桂桂外家的亲侄子,更不曾想到这里也属赵井乡管辖。她有些后悔起来,也更加多了几层顾虑。她想:要是眼前这蓝桂桂再去与他们何家人串通,自己家里的阿公和阿伯不是还要多添一个死对头么?而且一到这地步,他小艰还有什么出头之日?还能原谅她这峻屿岭之行所造成的过失?她有些犹豫起来,也有些害怕起来。她站起身来,一心只想告辞而去。
“哎呀!我说你这个金香女,怎么吃了三天李升家的饭人就变了:连到了嘴边的饭,当着你桂桂婶娘也咽不下去?”蓝桂桂见客人似要离去,反倒比刚才更加热情起来,张开两只长长的臂膀,像岩鹰截小鸡一般将金香堵住。
金香从娘肚里掉下地来,还从未经历过这种欲说不快欲走不能的尴尬,竟有如坐针毡一般的无可奈何。她很想三言两语把话拉到正题上来,但在这位无论是阅历还是地位她金香无论如何都不可匹敌的蓝桂桂面前,她的一切言词都似乎不能启齿,她的原来拟定的尽管小艰在路上反复叮咛的计划都不能实施。她害怕起来了。她想,这个阻拦在前面的蓝桂桂竟连自己的丈夫都可以小看,都可以告发,我金香笨嘴拙舌势孤力单,能会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又能给我一些什么样的帮助?……
“听说你家阿伯李斗要划他地主,你阿公李升又为他私藏枪支,闹得全乡都沸沸扬扬的,是吧?”蓝桂桂见金香欲言又止,干脆当面抖出她知晓的秘闻来。
“这可能是人家冤枉他们的……”金香显得更加局促,连说话也抖索起来,早让今日要来实施的计划连同那些为实施这个计划的话语都逃到了爪哇国。
“冤害他们的?——你可不能这样说。这叫人抓住把柄告发要坐牢要杀头的呐!”蓝桂桂一边走过来扬起大手制止。
金香女听到这里,想起来这里还不到一杯茶工夫,就几次三番说到“反革命”什么的,不觉越来越害怕,再加上这蓝桂桂说要坐牢杀头的,也就更加紧张起来。她不觉轻声地问:“有这厉害?”
“就这厉害!”女主人立即补上,“近日春鸭村一个顽抗地主不服从斗争,刚放回家里就操起菜刀亲手砍杀了斗他的一家5口人,后来他自己跳到大河里淹死了,他的家人一个个都被捉起来要治罪,跑得和尚跑不了庙。你还要知道:这些人都是不甘心失败的,血债都要用血来偿……”
这席话与其说是蓝桂桂向幼稚无知的金香宣讲新闻,还不如说是她向这位本来相当担心家里会突然大祸临头的弱女子的天大恐吓!
她再也坐不住了,再也不想向这原本就来求助的中年妇人透露半点心迹了,一种越来越觉得难以招架的难堪和越来越觉得难以抵挡的惶恐,像要倒塌的高墙一般向她压来,她已经相当地无可奈何了!
她顺手提上她原带的空竹篮,再也不顾主人的拉杂宣讲和那假惺惺的挽留,两只脚悬了空似的向村口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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