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一二四)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51 本就乱套还添乱(3)
那天,乌天黑地,闪电在虎头山和盘龙岵的上空展开了激烈的鏖战,长长的“电鞭”从天的这头抽到天的那头,不仅电光吓得连飞鸟都拼命逃匿,那雷声更是摧枯拉朽,把整个大地都震得抖动起来。周氏和升良都说,马上就会有狂风暴雨,提议她在屋里避避,可她却不这么想,她觉得这天上午自己本来就比弟媳与侄媳少运了一个来回,争取在她们休息间歇补送一担本属理所当然。再说,她今年虽然年近而立,然,对这南国旷野和大田间的暴风骤雨的规律确实缺乏认识,只顾本身好强。在她好不费劲地将一担厩肥送到盘龙岵下的冬水方田中央时,一个特大的炸雷打响了,接着雨也像瓢泼似的横扫过来,她的头上紧扎着的斗篷,早已被风刮得不知去向,再睁开双眼一看,上田刚才还吆喝一头水牛犁田的中年汉子,已经黑咕隆咚地跪在牛腚后的水田里,像是在向上天祈祷,又像是在向旁人呼救!她一看就不禁全身发麻,诸多鸡皮疙瘩的感觉刹那间从头皮顶贯串到了脚板底。她曾经在前线看见过阵亡的许多死人,也曾亲眼见过日本投降以后一些受军国主义分子腐蚀了灵魂的家伙不甘心失败,而动用军刀将他们放下了武器的同伴杀死,但对于被雷击死的人,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她知道雷的力量来自于闪电,而遭受雷击的处所往往又是两种电荷拼力撞击的地方。这农民大哥的被击毙地方,要是自己还呆在那儿观望,说不定也会遭到他同样的命运。但不知又因为什么鬼使神差,她突然为他的立着的那头老牛的命运担起忧来。她想,要是他的牛也被击毙,那么他的家人就无异于雪上加霜。牛是农家的宝贝。他家没了男人,不能再没了这牛。想到这里,她竟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泥水,丢下扁担,三步两步跨进那块田里,将那头还在闭着双眼抗击暴雨的水牛的牛扼解开,让它尽快地离开那已经跪倒在它的屁股后的男主人。也就在这一刹那,天顶上又扯开了一柄长剑,大炸雷马上又到,她跌跌撞撞地爬上岸来,神魂惊悸地向家里奔去。
她跌跌撞撞地跑进家里,全身已没有一处不被暴雨淋透,两只脚板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划得鲜血直流。
“早劝你歇会儿,偏偏长了这副倔劲!”见着这般情景,升良心疼地责怪起来。
周氏见这位原是书生的二儿媳这般吃苦耐劳,这般心地善良,不禁连连奔走,又是替她烧火取暖,又是匆匆替她熬煮姜汤驱寒,还叨叨地责备自己说,“是我这老太婆没福气,让你们三个堂客家当男人使唤!……”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不要替我难受。人生一世,谁个没有三灾六难?”她一边在房里换衣,一边劝慰家里的其他人。
不过,到了这天晚上,她再也不那么轻松自如了:她的鼻咽发涩了,她的头盖骨开始胀痛了,接着是腰发酸,是四肢发胀,再后是呕吐,是腹痛和腹泻,到了次日天亮,她连起床都困难了。
周氏和升良都急了。凭她们以往的见识,腹痛腹泻在一两天内外是要死人的。这可怎么办?当年的医疗条件极差,全乡之内,只有几个中医郎中,要是马上去将其中一人请来,等到号了脉,开了处方,然后上街将药捡回熬煎好再给病人服下,不用一整天也要大半天,人命关天哪!好在云伯母早年从她的老伴云伯伯手上学了一碗水,升良将她请下来。她听了病情看了病人后,立即面朝天井焚香烧纸,然后用右手食指在左手端着的半碗凉水上,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比比划划,最后,用脚在地上用力一顿,说喝下去就会好的。
也不知是佛光显灵或者是心诚则灵,那半碗佛水喝下不久,那拉稀果然止住了。可是不到半天,她又发起热来:开始是浑身火烧火燎,连平时最耐看的额头都似乎可以点得着火,然后就是浑身抖索,好像全身掉进了冰窖。把家里所有的棉絮都盖上,还是上牙下牙磕碰不已,到了晚上,还断断续续地说起胡话来。
“还是去捞魂儿吧!”周氏在使尽她所知道的土方土法以后,惊恐万状地向她的三儿媳提议。
“吓一大跳,这是必然的;所有的办法都不行,也只能这样了。”升良说。
就是这天晚上,婆媳俩亲自到当天炸雷击毙那农人的田头替她捞魂魄。
“哪会有这种事情!——我这只不过是遭了大暴雨患了感冒而已。”龙驰湘从高烧中醒来时,极力劝阻她的阿婆和弟媳不要去做那种迷信事。
作为普通农家妇女,她们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媳和嫂子快点挣脱病魔的纠缠,也更希望自己家里此时此刻增添龙驰湘这么一个哪怕每天只能做点家务的劳动力呀。在她们过去了的许多日子里,都曾看见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幼因为惊恐而请师公道士招魂。现在解放了,师公和道士再也不敢公开干这行当,她们就只好自充里手,想,用这种方法,能为病人减轻一点痛苦,也总还是好事。
晚上终于来了,周氏立即从病者房里要来一件贴身内衣,然后与升良点上火把,一脚泥一脚水地奔到当天那人被雷击死的地方,一边虔诚地焚香,烧纸,作揖,一边念念有词地向水面祷告,然后,用带去的米筛分别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各捞三次,最后就一边往回走,一边重复地念着一句吉祥话,“驰湘回来了!驰湘回来了!”
到了家门口,因为原先已与守在家里的金香约定,叫她在她们的祷词后面,大声回答“回来了”,就“大功告成”。
龙驰湘躺在床上,她知道她们这样做只是一种美好的心愿,至于自己的魂儿是否能够回来甚至是否有什么魂儿,她是一向不太那么注重的。她当天,要多送那么一担肥,甚至在叫人睁不开眼睛的暴雨中为那人解牛轭,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良知,决非是为了讨得谁的欢心。她现在担心的主要的还不是她的重病,而是她的丈夫及其胞弟所谓“私藏枪枝”的事。当天她虽然当着家人说过“要相信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但到了这具体事件上,她还是没有多大把握的,因为古人说过,圣人也会做错事。说实在的,这么一个十几口之家,没有男人在家确实是个大的缺陷,光凭家里几个老的少的,要把家庭治好,那是力不从心的,何况自己刚刚干上几天,就病得这么严重,给家人添上乱子。
说也奇怪,也许是金香过于紧张或者对着事毫没在意,竟将第一句“回来了”答成“还没回来”!本是好好的事,就这一乱答,却又生出新的枝节,惹得她的小丈夫一时火起,狠狠一拳头给她打翻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