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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四十二)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20 阎王画错了勾(2)
中国有位文豪在他的作品中,多次嘲笑中国国民的愚钝和麻木,看来,他的话一点也不夸大,就在日本大兵在不远的湘桂铁路沿线往来虏掠、杀人放火的中华民国33年收割完毕时节,勉强糊得住口的人还向会首们凑钱,还要在大江口大唱木莲戏。
农历八月初十,阳光灿烂,秋风习习,木莲戏开场了。忙了大半年的农民,换上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敷衍地扒了几口饭,就携儿带女去戏场看热闹。李升夫妇也不例外,叫每人穿上那全新的宝蓝布衣裤,携上三个能行走外加那个肚里怀着的孩子,像走娘家一般欢喜。
“我要吃甘蔗。”“我要吃柿饼。”扒在父亲背上和紧跟在母亲身边的小卓和小苦,小嘴里早就流着涎水了。
…………
一座座青山,一片片田野在向后退去,一阵阵鼓声,一浪浪吆喝正朝他们涌来,眼看戏场马上就要到了,他们的脚步也更加迅疾起来。
那戏台扎在那三面临河的空旷地上,早到的人早把那有利的位置占了,还有相当多的不大孩子,竟像猴子或野猫扒在那戏台边的树杈上,连撒尿也只一手绞着树枝一手提扶着裤头往下撒。下面的人一面用手当伞盖遮挡,一面破口大骂他们老子老娘死光了,无人管教。小艰小苦两兄弟因为父母平时管教严格,这样的大世面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所以也就像影子一样紧紧跟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考虑到升良正怀孕不便往戏场里挤,夫妻父子5人就蹲在那靠戏台的古庙边,说是在这里即使不能完全看着演出,听听唱词是有把握的。李升心细,花了几张纸币买了几根甘蔗、几两花生让升良领着孩子们边吃边听,自己就往人群中挤去了。
八月天气还很热,人们虽然都穿得单薄,但人多了那热气还是叫人难耐,况且那卖米豆腐的,卖油炸粑的,拼命挤出挤进又拼命叫来喊去,那唱词很难让耳朵不好的李升完全听清。他又用力往前挤了一阵,虽然四周不很轻松,但那纷乱的叫卖声再也不来打搅了。他决定把这出戏看懂,然后再一一讲给妻子和孩子们听。
这折戏叫做《追杀刘师娘》。
说的是刘师娘不遵天规,捣毁了婆婆家里传了数代的经堂,坏了祖宗牌位,惊怒了玉皇大帝;玉皇大帝不问青红皂白,派天兵天将跟踪追杀。李升以往看过这出戏,但对这戏的具体情节并不全部知晓,只在心中有些为刘师娘叫屈,更为充当刘师娘的演员担忧。这时,台上的锣鼓骤雨地敲响起来,台下的观众都将心脏提到了胸口尖。在台上台下的一片巴望和惶恐中,只见台右小门门帘突然掀起,一个披头散发的演员惊恐万状地向台面奔逃,在“她”还未转过小弯,紧紧追赶“她”的花脸猛地向着“她”的后脑“嗦”的就是一铁叉。那铁叉明晃晃的,连齿带柄足有十来斤重,出手之快,几近迅雷,胆小者初见,脊梁骨髓都要发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刘师娘脑袋一偏,那飞出的铁叉擦过“她”的头皮,“咚”的一声,不偏不斜地插在台前似面盆粗细的台柱上,不用狠劲,简直不能拔出。见此情景,李升已经吃了一大惊,因为要不是那台柱将铁叉挡住,那锋利的叉齿,肯定早将自己的额头戳穿,那时已会死定。当然,李升也不是不知道这是演戏,那叉手和“刘师娘”都是本事不小的人,要是让那铁叉飞落台下,那他们这戏班子就得按规定遭罚,他们也就白唱了这些天。
他还在这样想的时候,只听台上台下更加猛烈地喝彩,原来,那叉手更加肆无忌惮地穷追不舍,一把把铁叉竟像飞蝗一般向慌乱逃命的“刘师娘”击去,有从耳边飞过的,有从腋窝下闪过的,有从腰肢旁擦过的,更有从大胯之下钻过的,直闹得台上台下一片惊慌!
“不看也罢,还是去管管他们娘儿几个来吧!”李升决定不再呆在这险恶地方,想着法儿挤出人群去关照自己的老婆孩子。
“日本鬼子来了——!”不知谁在什么部位大叫,接着就有更多的人乱叫起来,紧接着就是满戏场的人都跟着慌乱地大叫大嚷起来。
人们再也无心看戏。刚才还在一个劲喝彩的人,似也觉是蓝天马上就要崩塌,或者大地马上就要下沉,像受了惊恐的猛兽,推倒身前身后的老弱残幼,只恨爹娘给他们少生了两条腿,没命似的向外逃窜。
接着,又有人惊惶失措地向身边的人传话:“‘自危队’和日本人交火了!”
果不其然,在突然疯了似的戏迷们还未完全奔散时,密集的步枪声和机枪声就从后山方向传来了。
这戏场三面临水,除了不多几十个人匆匆上船过河,其余的只好没命地向后山的松林逃命,连那刚才还在一个劲地为推销自己制作的米豆腐油炸之类的小商小贩,也顾不了那许多。天哪!这是他们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险境,都知道那打着唿哨的子弹是没长眼睛的。
大约一杯茶工夫,机枪声和手榴弹声才向后山那边移过去,人们才喘过气来。
“几个‘自危队’员尽管往后山上放枪,我,我差,差点……”一个卖甘蔗的老汉,从坟沟里爬起来,连裤子挣脱老屁股还露在外面,就喘着粗气数说自己的凶险境遇。见着的人都哭笑不得。
“松树山那、那边被撂倒了十、十来个……”卖柿饼的驼背兜着满裤裆屎尿连滚带爬。
“听说,那穿宝蓝衣裤的是镰刀湾李升。他还背着拉着两个孩子,身上中了好几枪!”一个人称“歪嘴割猪佬”的,更加活灵活现地向周围的人们叙说着他的见闻。
“李升今日是带了老婆孩子的。——来的时候,我都亲眼见过!”一个猴脸男人确切证实。
“那还不一块凑了数?”一个长下巴的男人,似有几分幸灾乐祸。
“李升素来厚道,自卫队为什么要专撵着他打呢?”一个花白胡子似在喃喃纳闷。
“这年景,既走日本,又办‘屎喂队’,又闹土匪,唉呀!——你知道阎王何时何地来勾自己这条小命哪!”这话立时起了作用,把担惊受怕的叙谈人,一个个打发走散。
剩下的,是空旷的戏场和七零八落的小摊小贩的烂家什,除此,还有那久久不散的惶恐和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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