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二十六）

李浩然

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二十六）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15  夜归人说（1）
   
   毛竹湾距李升家只一两里之遥，不一顿饭工夫，就将李升等四条汉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第二天中午，船队开到了浯溪口，一个叫韦三毛的，借上岸拉屎，钻进石洞想趁机逃跑，被发现后命人拉出来，当众五花大绑推进了浯亭下的万丈深潭。
“还有敢跑的么？”高个子指着所有被抓的壮丁呵问。
没人答话，只听到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
“我看你也是想跑的！”高个子军官指着李满儿溜尖的额头，凌厉地断言。
李升见李满儿半天不哼声，深怕也像韦三毛的那样要遭厄运，就壮着胆子代他回话：“他老婆孩子都输给别人了，还跑回去活见鬼。”
“想必你既有老婆又有孩子，想跑的！”高个子听了李升的话反倒大笑起来。
“我想跑？——我和他同村，怕你们也沉了他。”李升歪着脖颈解释。
“我看你就比他聪明——脑门上也长了个旋涡嘛！——好了，都去打日本，能不能回来，那就看你们各人的命大命小了。”高个子说完也放心地坐了下去。
李满儿是村南曾参与长毛造反李方彪的侄孙。他的父亲李开林是个读过子曰诗云的文化人，怕受到伯父造反声誉的影响，特意从村南迁到村北，每天“天地国亲师”地念“三纲”“五常”之类的文句，娶了个高高大大的老婆一连养了五男二女，家中田土山林也很不少。按理，这样的家庭在镰刀湾尽可呼风唤雨，可是他的五个五大三粗的儿子，除了因为他坐馆念过几年书外，并没将他的话记在心上，都想吃轻松饭。记得他们的老三李凤儿，曾因多次偷盗被人检举，招致他的父亲一闷棍打死，被远近村邻久久传为奇话。李满儿是他的老五，人长得帅气，也很聪明，就是常跟老婆满儿媳外出唱调，上了鸦片瘾，待他们娘老子两脚一伸，更是肆行无忌，嫖、赌、烧、要样样占份。后来听说日本人打上来了，认为天下马上就要大乱，一个晚上将老婆孩子全输了，到“独角虫”保长领人上岸抓那缺额壮丁时，他“送货上门”。他想：吃粮去吧，活着干，死了算，说不定能捞个一官半职，到时候再娶老婆发财，所以，这种时候，他是万万不会逃走的，谁知高个子军官偏诬他想逃跑，倒叫他气打一处来，“放你娘的狗屁！”
“敢骂人？我毙了你妈的巴子！”军官瞪大双眼要拉他到船头去。
“有种的广西蛮子，你上来！”只见他一个鹞子打挺，将迎面走来的军官踢了个四脚朝天。顿时船舱里乱成一团，连撑篙的船工都惊呼当心翻船。
李升担心李满儿要吃亏，早把当年麦子园的事搁到一边，立即插到中间隔架，被军官狠狠踢了一脚，以致当场蹲了下去。大约此事惊动了那边大船的连长，将李满儿传去才算了事，不过李升却因此病了六七天。
衡阳，俗称衡州，是他们从未到过的地方，看模样，大街小巷都很混乱，有钱人家都急急忙忙搬弄家什往乡下疏散，太太小姐们似乎再也不顾昔日的脸面，颠着小脚、扭着屁股尽往轿车里钻，好像日本人几脚就到。半死不活的码头、车站，有的半掩着大门，有的干脆下了封条，不多的几个工作人员，除了慌乱地干着手上的活计，连话都很少听到；随风飘来的除了刺鼻的焦炭臭，就是叫人脊骨发麻的犬吠和老鸹的哀号。
“向家里写个信吧！”李满儿向当了伙夫的李升提议。
“我也这样想。”李升剔着牙缝，“可这乱糟糟的世界还有谁来管这等事？况且，连纸连笔都难找到一—索性以后再说吧。”
李满儿为什么突然想给家里写信，这是里升原没料到的，所以随即询问：“你想家了吧？”
“我原以为当了粮子就能吃香喝辣玩女人，谁知是这般要死不活，还不如回地方逍遥。”
“回地方？鸟窝破了还能有好蛋么？这是他学来的话，可它却让这浪荡哥儿动了感情。
     …………
一天下午，正刮刺骨的西北风，一列火车从南头逃窜般地驶进河东车站，然后倒豆子一般地倒出许多伤兵大炮和麻袋，说是日本人正从广州打过来，韶关方面根本抵挡不住。
“还不快点摆渡，老子叫你们下河喂鱼！”东岸几个当官的气急败坏地叫骂摆渡的工兵。
“日娘的，瞎了眼？——逞能的在日本人面前，还恨你爹娘不给你们生四条腿？光在你老子面前耍威风！”摆渡的工兵们也不示弱。
一时间，好好的轮渡口尽是人喊马嘶，乱得不可开交。有几个当小官的被挤到河里，一边游水一边用手枪胁迫船上的败兵打救。
“好好的军队怎么乱成了这个样子！”正在河岸洗菜的李升不禁大惑不解。记得私塾先生说中国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有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和五千年悠久历史灿烂文化，日本只弹丸之地，历史上还曾多年向中国称臣，为什么今天这些有枪有炮的国军，还没见着日本人就望风而逃？他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这天晚上，他所在的连队，住在衡阳西站以南两里外的小庙里。他正挑水回来，李满儿突然闯了进来，要李升给他一碗饭吃。
“开饭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李升直瞪着他那溜光的额头。
“这你不用管——给我碗饭吃就行了！”李满儿吞吞吐吐。
“我劝你还是正经一点好！”李升诚恳地劝说。
“妈的巴子，你跑到火房里就算了事了？”谁知他们的对话还未落音，值星排长就几步抢了进来，“老实给我滚出来！”
李升想跟出去问个究竟，只见几个大个子，几拳就将歪戴着军帽的李满儿击倒，然后绑在饭桌下。“给我往死里打！”值星排长狠狠命令。
丈八和尚的李升问了几个人，才闻知他原来不怀好心，天黑时，一个人去树林子里偷看窝篷里的营长太太撒尿。“唉！怎么这样不争气？”他头也不回，就往厨房里走去。
“将他拖到偏房去，将绳索捆牢实！”值星排长气忿地吩咐。
这时已是旧历年底，深夜的空气更觉寒冷，新抓来的壮丁连棉被不未发到，许多人和衣带裤挨个儿地滚在地铺上，还瑟瑟发抖。李升一个人躺在老班长分给他的旧棉被里，想起还一个人躺倒在偏房里的李满儿，怎么也不能入睡，悄悄点火过去探询。只见他满脸是血，浑身上下很像只开花棉包，于是轻声询问：“满儿，你想吃点什么？”
“给我碗水喝——要不，尿也行。”李满儿吃力地说着，声音有些嘶哑。
“给你生点火吧？”李升递上一碗冷水后，轻声地问他。
新兵们抵不住，全都爬起来生火。李升见大家烤得很惬意，特地从外面搬进一些柴禾。
火在地上毕毕剥剥地燃烧，黑影一溜溜地在板壁上跳跃，好像许多厉鬼在狂舞。他想，要不是打仗，这许多人都蹲在自己家里，携儿带女，给他们讲故事该多惬意啊。记得小时候，每到冬天晚上就合家人围住火塘烤火，母亲给大家炒豆煮花生，父亲就讲好听的故事，自己伏在大人的大腿上听得涎水直流。没想到，如今日本人打来，如此众多人家家破人亡！
突然，警报尖叫起来，他腾直跳起，“日本飞机来了！”他正说着，老班长就气呼呼地冲了进来，端起一盆水将大火“扑”的一声全部浇灭。
果不其然，飞机的嚎叫声迅即传来，接着就是天崩地裂地轰炸。只觉得天摇地动，山岳崩塌，尸体飞扬，叫人连五脏六腑都惊跳出来。
“将生火的全抓起来毙了！”飞机过去之后，连长气急败坏地冲进来厉声命令。
“这次大约再也在劫难逃了！”李升私下自言自语。
“是谁？自己站出来！”连长来势汹汹，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是我叫他给伤病员烧开水。”没想到老班长嗫嚅着说话了。
“烧开水？违反军令是要枪毙的！”连长继续强调。
李升暗想，火是自己生的，要老班长替罪是不公道的，于是站出来说：“火是我生的。”
“拉出去毙了！”连长挥着大手。
在场的新兵老兵全都凝固似的站立起来，用乞求的眼睛看着连长。
“毙了他连煮饭都没给挑水的了；干脆把我也毙了吧！”老班长似在发难。
“打二十军棍！”连长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