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石说

李浩然

     

                                                                  爱石说      
                                                                        李 石   
    石头，在中国的绝大多数地方，是最普遍最普通的东西了。天上有，地上有。高山上有，深谷里有。屋里屋外有，田头地角有，就连某些人的身上也有，比如贾宝玉脖子上常吊着的，还比如生着结石病的人的某内赃上长着的。
    因为石头到处有，又最廉价，除了贾宝玉和患着结石病的人外，人们都对它熟视无睹，都对它轻而蔑之，冷而淡之，有人在不怕缺少某种东西时就多曾轻率地说，“大河里还能缺马啦咕吗？”这里的所谓“马啦咕”，就是石头的样式之一。有人还更对它嫌而弃之，甚至于恼而恨之，给它加些很难听的骂名，比如说骂某些不随改变自己主张的人为“顽石”，为“阴沟里的石头不开窍”，甚至骂某些脾气强硬的人为“茅厕里的石头——又哈（硬）又臭”，等等等等。
    我小时候，就常跟父亲下田，每当他在长着或明或暗石头田里劳动，一不小心碰着某块石头而伤着农具、尤其是砸坏犁尖或犁铧时，那对石头的恼恨之情，莫过于比掏着他的寰心、挖着他的祖坟还要大过好几倍，除了大骂这块惹祸的石头，还要牵扯出许多让他吃过苦头的这块石头那块石头，恨而骂之，恼而砸之，甚至于还要骂牛太蠢，骂自己不长双好眼睛，骂留传下这块祖业田早就不在人世的祖父、曾祖父以至于曾祖的曾祖、高祖的高祖没做好事。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他还多次用这些事例做比喻，以至于引申发挥，说日后无论做怎样的事，都要小心“石头”尤其是暗藏着不露面的这种惹祸的东西，比如铲地，比如刨坑，比如放置坛坛罐罐，还比如白天晚上的衣食住行以至于吃喝拉撒，说如若一不注意，就要把要办的事办砸，就要大吃特吃石头酿造的苦果。我小不更事，许多年里，就把父亲的这些话当成信条，当成真理。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年龄一年年增大，我见到的石头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广泛，甚至越来越奇特。首先，我看见我家的天井是由一方方条石围砌而成的，我家的土砖屋基也是由一块块砖石堆垒而成的，我家的石凳、石磨、石臼，甚至于连喂鸡喂鸭的水槽也是由石头錾制而成的，再到屋外一看，那石路、石桥、石坝、石阶、石礅、石碑、石墙、石屋、石牛、石马、石人、石龙……简直就多得数不胜数，就连男人下地常握的锄头挂耙把子松了，女人上山常拿抓在手里的柴刀把子松动了，也要找块结实的石头顿它几顿，到得这种时候，我才从父亲当年对石头的教条里解放出来。我还想，父亲当年何尝不知晓这石头的广大用处，只是在那种特殊情况下，才说出那等气话罢了。
    到了我能独立辨析事物的时候，我在这人们居住的天地间，竟奇迹般地发现一个极其普遍的现象：那就是无论大小河流，迫使那激猛的大水急剧拐弯的，都是那坚不可摧的巨大山石！也就是说，中国的大小河流，无论是那气势磅礴的长江黄河，也无论是那潺潺涓涓的小涧小溪，之所以曲曲折折、弯弯绕绕，都是在不同程度上由这千千万万的大小石头决定它们的形象和走向。到得后来，我还发现一个最伟大的现象：那就是我们这60几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和这地面上所有的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这物那物所置身的这个地球的地壳，都是由这人们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多种多样巨大的石头撑起的！到得这种时候，我才真正觉得这石头的作用太巨大了，太了不起了，与我们每个人关系太密切太密切不过了！
    当然，这关系的密切，这作用的巨大，这意义的伟大，还远远不止是石头的分布，石头的众多，也远远不止是石头的作用和气魄，更为重要的，还有它的永远不可磨灭的精神和它的任何物种不可比拟的品格！
    试看这世间的众多高山大岭，千百年的凄风苦雨的不断敲打，不断冲刷，泥呀，土呀，退却了，流走了，消失了！只有石头，只有一个年代又一个年代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曾被许多人轻而蔑之，冷而淡之，甚至于恨而骂之，恼而砸之的石头仍然坚定不移，仍然恪守本职，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再看古今中外这个皇帝那个帝王把它垒成的大小城墙，所造就的大小金字塔，所建筑的大小宫殿，泥土崩了，砖块蚀了，甚至连地层都下沉了，还是石头，仍然傲然挺立，仍然“我自巍然不动”！
    石头，可爱而又可敬的石头！它从来就不怕别人厌恶鄙弃，如被人们常常唾骂的“茅厕砖”；它从来也不怕别人打击报复，如艾青笔下的“礁石”；它更不需要别人去捧场、去抬举，如贾平凹笔下的“丑石”。
    我生活了七十多年，就从来没见人写过石头，更没听人唱过石头。它既不居“金木水火土”之列，也不位列“天干”“地支”之行。它就是它，它就叫石头。它置高位而不狂，塞低地而不怨，聚成团而不亢，撒成沙而不卑，实实在在，稳稳当当，几千年几万年总依然故我，几千里几万里总似小草平凡。它从不宣扬自己的坚强和伟力，也从不因为自己就要赴汤蹈火而畏缩不前。它“中流砥柱”不居功，它“粉身碎骨浑不怕”，它“刺破青天锷未残”，它撑起这庞大的地壳，无声无息，直到永远永远！
    这都是什么？这就是石头！这就是这世界上极其平凡而又极其伟大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