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浩然 于 2019-2-27 16:01 编辑
引荐者言:这是郑海泉同志最近发的又一篇散文,情真意切。读者读后一定感慨良多。——李
白 鹭 塘 (散文) 郑海泉 煤气灶吐着兰色的火苗,抽油烟机“呼呼”地响,不䊀锅里的植物油“吱吱”地冒着青烟,我正在厨房里把跺碎的鱼块放进油锅里去煎,两面煎成金黄色的鱼块泛着诱人的香味。 读小学一年级的孙女跑进厨房,抱着我的大腿,撅着小嘴撒娇地说:“奶奶,怎么又吃鱼啊,——我的嘴巴都吃腥了!” 我俯下身来在小孙女的脸上亲了一口,爱怜地说:“宝贝啊,有鱼吃还不好吗?鱼营养丰富,你多吃鱼就会长个子,䃼脑子,你就会更聪明,学习成绩就会更好,知道吗?” 小孙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蹦蹦跳跳地到自己的书房里写作业去了。 看着幸福的小孙女,想到自己苦难的童年,想到家乡的白鹭塘,思绪不禁回到五十多年前那次难忘的干塘往事—— 那一年我也就是小孙女的这个年龄,六岁大吧,弟弟才四岁多。父亲为生产队烧石灰,因塌窑事故而被葬身火海去世了,一瞬间塌了天,我们成了没爹的孩子。要强的母亲守寡带着我们姐弟俩艰难地度日。 那年正赶上过苦日子,物资十分地匮乏,粮食都是定量供应,蛋白质含量高的食品更是稀有,母亲为了让我们姐弟俩能够吃饱,把自己的那份粮食匀给我们吃,慢慢地患上了营养不良性水肿病。弟弟饿得没办法,到生产队的稻田里去偷那刚灌浆的稻穗放到嘴里嚼,被队长追得满田垅地跑。 寒冬腊月的时候,传来了好消息,白露鹭塘要干塘了。长期没沾荤腥的我们就会有鱼吃了。 那白鹭塘是属于整个大队的,位于村东头的柘木山下,有十多亩水面宽,因有岩石下的泉水涌出,塘水清澈,水质甚好,秋天的时候,有许多白鹭和其它候鸟来这里歇息觅食,所以,村里的老人就把它叫做白鹭塘。白鹭塘的主要功能就是为稻田灌溉,抗旱保丰收。另外一个作用就是养鱼,为大队创收,大队部组织全大队八个生产队集资买了一些鱼苗放在塘里,冬天干塘将鱼卖了,年终决算分红时给社员们分点钱。 腊月初八日,正是农历的腊八节,大队部合计要在这一天干塘,争取在春节之前把卖鱼的钱发到社员的手里。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通过亲戚的嘴巴迅速地传遍了大队,甚至邻近的大队和邻近的公社 腊八节这天早上,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白鹭塘,他们带着用竹条织成的哈盘和鱼篓,用麻丝编就的捞搅等各式各样捕鱼的工具,要在大队捞尽大鱼之后,再捞点小鱼小虾回去改善一下伙食,为老人和孩子䃼充一点营养,吃不饱饭的人们太需要增加一点蛋白质了。 父亲不在了,母亲责无旁贷地加入了这个庞大的捞鱼大军,她想为我们姐弟俩,为爷爷奶奶的饭碗里增加一点荤腥,可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渔具,母亲只好拿了一只挑粪用的畚箕,把弟弟交给奶奶家里看管,带着我上了白鹭塘。 白鹭塘人山人海,塘埂边上站满了捞鱼的人们,他们衣着单薄而又褴褛,寒风中赤着冻红的双脚,菜色的脸上露着贪婪的目光,巴不得立即冲进塘里去捕捞那活崩乱跳的鱼虾。可是不行,在公家的大鱼没有捞出来之前,是不允许任何人下塘捉鱼的。塘的四角有大队的人在把守,每个进出口由两个生产队长带人负责一个大禾桶装鱼,旁边有四个带着红䄂章的基干民兵持枪守候。禾桶边立着一块木牌,上面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什么,我也不认识,只听见队长在大声呟喝:“凡是半斤以上的鱼一律放进禾桶里,不得擅自带走,否则从决算分红里扣除,另外还要处以双倍的罚款……” 我左手提着一只父亲留下的豁了口的破鱼篓,右手拽着母亲的衣角,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两条清沥的鼻涕像涌泉一样不停地流淌,总也擦不尽。面容憔悴而又略显浮肿的母亲,手里拽着畚箕,张着冻得发乌的嘴唇,眼里望着池塘,就像一位随时准备出征的战士。她弯下腰,用手为我揑掉一把鼻涕说:“今天人多,等下捞鱼时,你站在禾桶边队长伯伯旁不要乱跑,听到了吗?”我点点头,“嗯”了一声,记住了母亲的嘱咐。母亲从我手里接过鱼篓,把它系在了腰上,随时准备下塘捞鱼。 为了捕鱼,大队已经将白鹭塘的水从涵洞里放干,残留在塘底的水面已不足一亩面积宽了,最深处也只有齐腰深。十余条年轻的壮汉喝足了烧酒,以抵御严寒。他们半醒半醉地拉着两张大网,成一字儿排开向着塘中央走去。塘里的鱼儿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的降临,吓得四处逃窜,头大身肥的鳙鱼在水面上拱出拱进,机灵强健的鲤鱼则翻腾跳跃,从鱼网的上面跃出奔逃。一些肥大的草鱼则惊慌冲出水面,在岸边的泥浆里翻滚,把瘀泥溅向岸上的人群。队长伯伯下到塘里的泥浆里把那些肥硕的草鱼用手抓了直接扔进了禾桶里。 两张鱼网同步拉到了对岸,两边的人分别向中间收网,顿时数百条肥大的草鱼,鲤鱼,青鱼,鲢鱼和鳙鱼聚集在一起东蹦西跳,银鳞闪闪,煞是好看。 经过几个来回的反复拉网,大鱼的密度已大为减少,每网捞出的数量大大降低。这时不知是谁在岸上高呼一声:“烂塘啦,赶紧捞鱼啊!”只见岸上黑压压的人群洪水一般倾泄而下。母亲把我往禾桶边一推,拿着畚箕随人流下到了塘里。顿时,不足一亩水面的白鹭塘里尽是攒动的人头,人们暂时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劳,有的只是捞鱼的专注,捉虾的热情。他们用啥盘捞,用捞搅网,齐腰深的水立刻被搅成了一锅稀粥似的泥汤。母亲在密集的人群里用畚箕不停地捞,可是由于畚箕筛孔太小,不易过水,母亲捞得很吃力,可却又捞不到鱼。正在母亲感到十分失望的时候,一条鲤鱼窜进了母亲的畚箕里,母亲欣喜地把它装进了鱼篓里,可是后来,任凭母亲怎么奋力地捞,捞出的只是沉重混浊的泥浆,再也没有捞到一条鱼了。 捞鱼的人群渐渐散去,渔具好的人将捞得的大鱼在队长的监督下扔进禾桶里,提着三斤两斤的鱼虾,欣喜地满载而归了。母亲来到了禾桶边,拉着我冻得冰凉的小手想要回家。这时队长伯伯把母亲鱼篓里的鲤鱼倒出来过称后说:“秋兰,这条鱼有六两,按规定超过了半斤,对不起你不能带走,”说完把那条六两重的鲤鱼扔进了装满了鱼的禾桶里。 浑身泥浆的母亲狠狠地瞪了队长伯伯一眼,气得胸部剧烈地起伏,一句话也没有说,拉着我就“蹬蹬”地往家里走去。 母亲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铁青浮肿的脸色依然难掩她天生丽质的娇美。她坐在桌子旁一言不发,她还在生气:也许她是在怨队长伯伯不近人情,只多一两重的鱼竟然把它扔进了禾桶里;也许她在怨自己运气不好,那条鲤鱼为什么不在半斤之内?也许她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把那条超重的鲤鱼乘乱混出关口带回家来,也许…… 被奶奶送回家的弟弟,伏在母亲的膝上摇着母亲的手说:“妈妈我要吃鱼,我要吃鱼。”母亲用手抚摸着弟弟的头发,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在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和愧疚。 这时大门口走进来一个人,那是队长伯伯,只见他手里提着一条用柳枝穿着嘴巴的大鲤鱼,足有一斤多重。我和弟弟见了,高兴得直跳,心里想这下我们终于有鱼吃啦。 队 长伯伯把鱼交到母亲手上说:“秋兰,今天这事你也莫怪我,大队有规定,那么多人看着,你叫我怎么办?这条鲤鱼算我送给你煮汤喝吧。” “队长你太客气了,这多不好意思,让我怎么谢你呢?”母亲感激地说。 队长伯伯用手把母亲的脸蛋捏了捏,淫笑着说:“今晚莫闩门,算你谢我了,好吗?” 突 然,母亲像一头暴怒的母狮,抓起那条大鲤鱼向门外扔了出去,双手又像推土机似的把队长伯伯推出了门外,转身闩上大门,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从眼哐中倾泻而下。 我们姐弟俩正沉浸在有鱼吃的喜悦中,突然见此情景,吓得不知所措,我们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舍得把那么大一条肥壮的鲤鱼扔出门外,为什么会把关心我们的队长伯伯推出家门。 长大后我才明白母亲的举动是何等的悲壮与刚烈,她那奋力的一推维护了一个寡妇的尊严,更让我们做儿女的挺胸抬头地为母亲骄傲了一辈子。 “奶奶,鱼烧啦,鱼烧啦。”孙女从客厅跑进厨房,大声喊叫。 往事的回忆,让我沉浸太深,听着孙女的喊声,我突然回过神来,关掉了煤气,嗅着焦味,苦笑着叹道:“唉,可惜了我一条好鲤鱼。”(2019.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