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正应被授予全省“十佳”学雷锋志愿者优秀典型称号 受访者供图
摘要:49岁的安徽农民章正应每天都会浏览宝贝回家寻子网,这是一个民间公益组织——宝贝回家志愿者协会的公益网站。他的ID是“傻大哥”,从2013年7月,他第一次打开网页至今,在线时长3181小时,回帖数多达5912条。上百位寻亲无果的人,在这里得到了章正应的帮助,得以与亲人重逢。其中,二十余人属于被拐卖的对象,剩下是走失的、找不到家而被救助的。 章正应小学没有毕业,长年日晒,有些黑瘦,他留着寸头,笑起来的时候,“呵呵”地露出牙,他为人朴实,形容寻亲成功后的心情,他说最多的就是“开心”;说到那些志愿者们,他会说是“有爱心的人”。 儿子八个月,章正应在外地的船上打工,妻子离开家再也没回来,儿子成了他全部生活的指望。2009年的一个下午,儿子出走未归,章正应无比希望能有人来帮助自己,提供哪怕一点点线索。后来,他在网络上看到那些寻亲信息,比大多数人感触更深。 此后,他用那台外甥遗弃的旧电脑,学打字,学上网。平日里,他收入微薄,没什么爱好,和其他工友不同,他不打牌,现在年纪渐长,喝酒也戒了。不得不说,他从义务寻亲里面更新了社会身份。七年来,他帮助一百多个家庭重逢。他上了央视的节目,被有关部门授予“安徽好人”,这份精神奖励变成了他的全部爱好——上网找人。白天,他穿着胶鞋在工地上扎钢筋,回家,就钻进网上繁杂的信息里,一条一条比对。 以下是他的口述: 孩子的记忆与身体的特征尤为关键 2013下半年,我第一次帮一个被拐的家庭找到孩子,也第一次被邀请到北京,参加央视的寻子节目《等着我》,我记得节目主持人是倪萍。那孩子叫张滔,4岁从云南昭通被拐到福建,我们找到的时候已经24岁了。《等着我》这个节目应该很多人都看过,一家人好多年没见了,在台上,哭得呜呜一片,毕竟人生有几个二十年。我当时也哭了,心里又确实开心。那孩子叫我叔叔,他父母年纪还比我大一点,但很尊敬我,也很感谢我。我当时心里,对帮人寻亲这件事,更有信心了,也感受到了巨大的意义。后来想想,帮助人这个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 章正应(右一)参加《等着我》现场图 受访者供图 其实在2011年,我就在网上帮人寻亲成功过。那时候在村里打零工,儿子住寄宿学校,闲得没事做,我就搞了个外甥不用的电脑,在家上网。那时候大家都用腾讯微博,我发现好多人在网上找孩子,就也跟着转发。转着转着,就有了一万五的粉丝,我自己也建了粉丝群,帮里面的人寻亲。其中转了一个父亲找女儿的帖子,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儿看到了消息,就联系上了家里人。她在私信里给我发了个“谢谢”,那时候就觉得做这件事挺好。 后来,有网站找到我,说如果我转发以后,找到人的话,就给我钱。我心想,怎么能这样呢?人家家里走丢了亲人,够着急上火的,还问人家要钱?我给拒绝了。 以前村里人也以为我找人要钱,我说我是免费的,他们说我神经病。 我开始找寻亲网站,只要是收费的,我就觉得不行。后来无意间找到一个叫“宝贝回家”。我直接就问,要不要钱。接待我的说是免费的,我就注册了个号,叫“傻大哥”,成了志愿者。 这儿分工很明确,效率高。我到过媒体组,信息组,现在是在民政救助组,也在这个组待得最久,因为就喜欢帮人家寻亲。现在我QQ里全是宝贝回家的群,几乎全国各省份的都有,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网络。 媒体组专门搜集媒体上、全国的网站上发的走失或者拐卖的信息;信息组是要把信息里寻家人的情况分类;民政救助组就是对接全国的救助站,专门帮助来救助站的人。一般来救助的,基本都是流浪的人。有的年纪不大,精神不好;有的是老年痴呆,走失了;小孩也有。
我接触的寻亲人基本上是这几类:被拐的,走失的,精神不好被救助的还有一些被送养的。在我现在找到的一百多个人里,有二十个左右是被拐的,剩下就是被救助的和走失的。 在救助组,接到任务之后,就要上网进行信息比对。在宝贝回家的网站上有海量的信息,但基本上分成家寻宝贝、宝贝寻家、流浪乞讨等几个板块。家长在“家寻宝贝”板块里提供了信息,我就到“宝贝寻家”中去搜索关键词,看有没有可以匹配上的信息。刚开始,我连高级搜索都不会,后来慢慢摸索。现在通常看到帖子,这人大概能不能找到,我心里会有一个判断。 孩子不寻家,这就找不到。寻家是一个双方共同合力的过程,如果孩子这边一点信息都没有,就无从下手。 我最快的一次,两个小时就帮一个孩子找到家,当然更多的是难以团聚。孩子的记忆,是在比对时很重要的信息。比方说他能回忆起小时候在家里住的什么房子,家里什么人,是怎么走失的。其次,身体上的特征也很重要,胎记、疤痕之类,都要比对查找,有时候一个“痣”,就能成为回家的关键。之前在帖子里面看到一个孩子说自己眉毛中间有一个痣,我就在网站里面高级搜索,“眉”和“痣”之后,很快就比对上了。 有时候只想着寻找也不行,运气也很关键。 我前不久刚找到一个走失了37年的,叫石小林。这个太巧了,寻亲成功让我尤其高兴。他是我们潜山人,十一二岁的时候,跟着哥哥一起到外面去修锅,在火车站走失了。他从小没上过学,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非说自己是江苏人,模模糊糊把地名“潜山”记成了“泉山”。我们全网站的人都说不相信他是安徽人,只有我非常确定,就是安徽人。他记得自己和哥哥的名字,知道哥哥是个修锅匠,还记得儿时两个玩伴的名字。我把信息记下来以后发了帖,我妹夫随手转发到了当地的其他群里,结果恰好有同村人在里面,认出了石小林,信息全对上了。 石小林与哥哥相认现场 图源潜山市融媒体中心 各省志愿者来辨别口音 在我找到的一百多个人里,最多的是在救助站里的。现在全国有2031家救助站,我们都要对接。我负责的有安徽安庆、山东德州、广东多地等等,算起来有五六十个。就这两天,刚找到一个,家在山东,自己走到重庆还是四川去了。昨天网站管理员把信息给我,让我去帮忙联系家属。今天我打114查当地的电话,就联系上了。他弟弟找他找了五六年,就是找不到,特别感谢我们。 这七年,我存在手机里的照片删了一批又一批,一些是要比对“寻家人”的长相,一些是视频,听救助者的口音。被救助的人,大部分都精神不正常。从拍的视频里就能看出来,很多穿得破破烂烂,有的眼神不对劲,有的问什么都说不明白。但是别管他说什么,你都要问,家在哪里,有什么人,让他说话。工作人员把这些拍成视频,发给我,我再发到全国案例志愿者群里。这个群里有各省份的志愿者,大家一起来辨别这个人的口音。比如听出来是安徽的,那就分发给安徽的志愿者,比如就到我这儿,由我来联系家人。 章正应手机相册中的救助人 受访者供图 往往这种的,一家就有一个故事。其实很无奈,我们只能帮忙找,找到之后我们能做的就很少了。 有的是找到家了,自己不愿意回家。之前我找到一个,在广东流浪。当时在派出所查他的信息查了好久,挺周折地联系到他哥哥。已经接到他了,结果晚上在宾馆里,趁他哥哥睡着了,自己又跑了。他们不喜欢自己家,宁愿在街上流浪,在救助站,也不愿意回家。 他们有自己的顾虑。我找到过一个衡水精神病院的,他没有精神病,但他不愿意回家。家里条件不好,姊妹三个,就他一个男孩,自己没有挣到钱,他就到精神病院里装病,有吃有喝,不愿意走,一住就是十几年。志愿者拿着他妹妹照片问,认不认识,说不认识。他妹妹直接到精神病院去,兄妹们一见就抱在一起。最后回家了,还是有感情。 有的是家里不愿意要,死活不承认。前不久刚找到个河北的大妈,精神有些问题,早年间从家里就走失了。名字,家庭住址,都能对得上,儿子是被人脸识别出来的,但就是死活不认他的妈妈。问了七八次,儿子才承认了。 他说,他养不活。 我劝他,现在国家可以办理残疾证,或者能想办法安置一下。这儿子就是不接受,到后来开始骂我,他说我只是看起来在做好事。 家属们可能觉得,这些人就算回了家,也是个累赘。后来我就会直接跟医院、救助站去沟通,让他们把救助人的相关证明全部开好。比如家里条件很困难的,符合条件,看看能不能办低保;身体有残疾的,看看能不能办残疾证。实在办不了的,再跟家属沟通,告诉他们跑一跑民政部门。反正总是要想办法,这些人是可怜的,还是要让他们回到家。人家不是经常说嘛,我们要改变世界,不要让世界改变我们。 孩子不寻家,找回来就是难 其实最上心的,还是那些丢了孩子的。 我自己感受过丢孩子,特别伤心。儿子八个月大的时候,我在外面的船上打工,他妈妈就走了,再也没回来,剩我带着他生活。2009年,他上三年级,有一次没考好,吃完午饭就自己跑出去了。我哭着在全村找了一下午,逢人就问。在家旁边的水塘上,来来回回地转,怕他淹着。晚饭的时候,他害怕了,自己又跑出来了。那时候还不知道网上寻人,但是那个下午,我希望周围的人们都能来帮我。
三四年前,我收到一对父母从湖北武汉寄来的四页纸,写得满满的,里面还有他们孩子的相片。他们的小孩三岁就被人家拐走了,不知道是从网站上还是电视台,问到我的地址后,把这些给我寄过来,希望我能帮着找找。这家人我到现在心里还想着,上网一有什么新发现,马上就能想起他,可惜小孩一直没找到。 村里人都知道我在网上帮人家寻亲。最开始那两年,说不好的话的人太多了,说我神经病,要不就是我收了人家的钱。我只能任由他们说,我不喜欢打牌,也不喜欢打游戏。有人说我好,无私什么的,实话说,我一开始其实把它当一件消磨时间的事。到后来找到的越多,就越有信心,这成了我的爱好,自己找快乐。 时间久了,有些寻亲的人会专门到家里来找我。 2018年的时候,有天上午,我们当地的一个老头,七十多了,打听着我的名字,走了七八里路。他小儿子有点智障,打工的时候走失了,大儿子也因为出去找老婆,二十几年一直没回家。也是可怜人,我在网站上帮他发了帖子,但其实我心里清楚,大概是找不回来了。还是那句话,孩子不寻家,找回来就是难。 家里现在有家属送的七八面锦旗,我都挂在墙上。从2017年开始,也有了一些荣誉和奖励,村里议论的声音才没前些年多了。今年6月,我帮武安的一个老太太找到家,他儿子在微信里给我转账了一千块钱,我没要。一千块其实抵得上家里好多开销了,平常我在工地上做钢筋工,或者村里有白事,我也去给过世的人穿衣服,好一点的话,几天下来也能有千百块,但这不常有。 这钱我肯定不能要,一是违背我们网站的规定,再一个,如果要了人家的钱,还能叫什么志愿者呢? 我们村前一阵,除了我,又加入了两个志愿者,是我拉进来的。因为我觉得,他们也是有爱心的人。 文|张雅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