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塔利班”的前世与今生

微言网编辑部

7月14日，中国承建的巴基斯坦开普省达苏水电站项目中方通勤车爆炸，造成多名中巴人员伤亡。尽管目前尚无任何组织或个人宣布对此次事件负责，已有分析猜测此事为巴基斯坦塔利班所为。加上近日阿富汗塔利班涉华的友好表态，“塔利班”组织是否对华玩弄软硬两手成了公众话题。

对此，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19日在记者会上回答记者有关通勤车爆炸事件的提问时指出，巴基斯坦塔利班和阿富汗塔利班“不一样”。

赵立坚指出：“巴基斯坦塔利班是巴基斯坦政府和国际社会普遍认定的恐怖组织，其承认参与制造了包括奎达酒店爆炸在内的多起恐怖袭击。阿富汗塔利班称自己是一个政治、军事组织，公开表示禁止任何组织或个人利用阿富汗领土威胁其他国家，近年同阿富汗政府和国际社会保持着对话接触。”

阿富汗塔利班曾于1996年-2001年间短暂统治阿富汗，“巴基斯坦塔利班运动”（Tehrik-e-Taliban，“TTP”）则于2007年成立，近年来在巴本土制造了多起恐怖袭击事件。值得注意的是，TTP的创始人贝图拉·马赫苏德曾是阿富汗塔利班的成员和领导人，后者的兴起与巴基斯坦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随着阿富汗问题重回世界舞台，围绕着塔利班组织的疑问将成为解读地区安全版图的线索：作为普什图人和塔利班的追随者，马赫苏德为何另起山头？两个组织是如何“相生相克”地发展到今天，又将对地区安全产生怎样的影响？

混乱的种子早已埋下

2021年7月9日，阿富汗塔利班代表团抵达俄罗斯，就地区安全与和平谈判等问题与俄方开展对话。“对阿富汗北部地区紧张局势升级表示关切”的俄方或许没想到，42年前苏联坦克开进阿富汗的崇山峻岭时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时至今日仍是中亚地区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之一。

1979年末，苏联入侵阿富汗以扶持当时执政的左派政权。随着西方、海湾阿拉伯国家相继通过扶持代理人的形式进入战场，苏阿战争很快变成了冷战双方肆意挥兵的“棋盘”。长达9年的战争使得数百万阿富汗人流离失所，其中至少有350万人逃到巴基斯坦边境地区成为难民。

阿富汗裔美国作家塔米姆·安萨利在其著作《无规则游戏：阿富汗屡被中断的历史》中写道，逃难的阿富汗人居住在由巴基斯坦军方把守的难民营里，吃喝用都由联合国提供，无法外出、不能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只能进入由海湾国家注资、巴方运营的宗教学校。数据显示，巴基斯坦仅边境地带就有2000多座类似的宗教学校，总招生人数近22万人。

“塔利班”一词原本并无政治含义。在阿拉伯语中，“塔利布”意为学生，其复数形式便是“塔利班”。1994年，尚在阿富汗坎大哈一所宗教学校里教书的毛拉·奥马尔召集了他的学生和一些来自巴阿边境难民营的阿富汗流亡青年，组建了塔利班组织，因此塔利班也被称为“伊斯兰学生军”。

自1988年苏联开始撤军后，阿富汗迎来了一段血腥残暴的军阀混战时期。经历了长期的战争，阿富汗人已对横征暴敛又贪婪无度的军阀感到厌倦，开始欢迎号称怀有纯净信仰、与腐败军阀划清界限的塔利班青年。塔利班势如破竹，于1996年攻占喀布尔，建立了政教合一的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

但塔利班的“好景”不长：执政后，塔利班政权就因侵犯人权、包庇“基地组织”等罪名被国际社会孤立。2001年9月11日发生的“9·11”恐怖袭击更是触发了美国的直接军事打击，同年11月，塔利班政权被推翻。

从“友情支援”到恐怖分子

在阿富汗塔利班垮台后逃亡至巴基斯坦山区躲藏和寻求重建之时，一股新的力量正在形成气候，那就是未来的巴基斯坦塔利班运动。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钱雪梅博士曾撰文指出，在塔利班成立最初几年，尽管有数千名巴基斯坦人越境加入阿富汗塔利班，帮助后者夺取阿政权，但此时巴基斯坦向阿富汗提供的仍只是有限的人力物资和道义支持。

但在2001年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后，巴激进组织和部落民众开始积极为塔利班筹集资金，动员上万人越境到阿富汗参与“抵抗美军的圣战”。这些同情阿塔的巴基斯坦民众，成为了巴基斯坦塔利班兴起的温床。

从阿富汗转移而来的塔利班组织在巴南瓦济里斯坦、斯瓦特等地推行伊斯兰教法统治，很快遭到了巴中央政府的打压。钱雪梅指出，时任巴基斯坦总统的穆沙拉夫采取“反恐”策略，打击塔利班组织，却让后者得以转移阵地，在部落地区迅速发展。

2005年，塔利班领导人、巴基斯坦籍武装分子贝图拉·马赫苏德与巴政府达成停战协议，以“不再支持‘基地’组织和阿富汗塔利班”换取在南瓦济里斯坦特区的执政权力，私下里却仍然积蓄实力，壮大队伍。TTP与巴基斯坦政府军的冲突时有发生，甚至还策划了针对穆沙拉夫的暗杀行动。

2007年12月，贝图拉·马赫苏德宣布自立门户，成立“巴基斯坦塔利班运动”（Tehrik-e-Taliban，“TTP”）。TTP的实力不断壮大，开始公然挑战巴中央政府权威，在全国各地实施恐怖活动。据统计，2009年，巴基斯坦全国发生了2586起暴力冲突和恐怖袭击，比前一年增长了48%。

相生与相克

1893年的英国外交大臣杜兰德或许没有预料到，在他将南亚次大陆的普什图人聚集区一分为二后的不到100年里，“杜兰德线”两边的普什图人会以民族情感为纽带，在“穆贾希丁”（圣战）时期和随后的塔利班运动中形成同仇敌忾、团结互助的组织，而后又分道扬镳，一度不共戴天。

兰州大学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对纵相新闻表示，“两个塔利班”的分歧主要出现在政治诉求和斗争手段两个层面：阿富汗塔利班的主要诉求是在阿境内建立一个伊斯兰酋长国，而TTP的主要目标是推翻巴基斯坦政府。

朱永彪说，尽管TTP成立之初也有与阿塔相似的目标，但在具体行动上，阿富汗塔利班的所有行动几乎都是围绕建立政权来展开的；相比之下，TTP所称的目标更像是一个口号，更专注于采取恐怖和暴力活动反对巴基斯坦政府。

两者的斗争手段也有差别。钱雪梅指出，从 2004 年底开始，巴本土的塔利班运动频繁使用自杀炸弹或者敢死队（fedayeen）袭击方式，造成大量无辜民众（特别是妇女和儿童）伤亡。有分析人士指出，巴基斯坦塔利班的行为方式“学习”了阿拉伯极端武装分子和“基地”组织成员在伊拉克广泛使用的做法。这些行为特征被认为不符合阿富汗塔利班运动的传统，有悖于普什图人保护妇女儿童生命安全的价值观。

阿富汗塔利班的一些高级领导人甚至一度和TTP公开划清界限。2009年，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我们拒绝和TTP武装分子有任何关联。”2014年，巴基斯坦白沙瓦的一所军方学校遭到6名TTP恐怖分子血洗，造成132名学生在内的149人死亡，这起屠杀事件震惊了世界，阿富汗塔利班也表示了谴责。

朱永彪说，“阿富汗塔利班看巴基斯坦塔利班的眼光，就像当年‘基地’组织看‘伊斯兰国’一样，认为后者人员太杂，做事不择手段，没有底线，而阿富汗塔利班认为自己还是有些底线的。”

朱永彪指出，尽管巴基斯坦塔利班成立之初也以普什图族为主体，但后期也吸纳了来自中东和中亚地区的暴恐分子和独立运动成员，为他们提供庇护，“这也是国际社会对它的认定不同于阿富汗塔利班的一个重要原因。”

因反对TTP的行动，阿塔曾多次在阿富汗境内与TTP发生冲突，双方都杀害过对方的指挥官和成员。

朱永彪表示，后期巴基斯坦塔利班的一些下级组织宣布向“伊斯兰国”效忠，这表明它的追求不只在巴国内，而是要参与全球“圣战”运动，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一个“哈里发国”；阿富汗塔利班则没有这个兴趣，其国内与“伊斯兰国”分支的竞争非常激烈，发生过多次战斗，还甚至一度和阿政府军联合清剿“伊斯兰国”组织。

威胁地区安全

尽管本月开普省发生的中企通勤车爆炸事件尚无人认领，已有人猜测是TTP所为。今年4月，TTP宣称针对巴基斯坦奎达一座该国官员下榻的酒店发动了恐怖袭击，当时中国驻巴大使也下榻在这家酒店。

朱永彪指出，巴基斯坦塔利班曾实施过许多起针对外国人的绑架和暴力袭击活动，并不只针对中国，但由于中国在巴基斯坦投资活动体量最大，看起来更容易被当作目标，“巴基斯坦塔利班认为，若不是中国投资帮助巴政府维持稳定，他们的政治目标早就实现了。”他表示，TTP的组织规模较大，同时非常分散，实施的活动从敲诈勒索、人身威胁到暴力极端的恐怖袭击都有可能，增加了在巴投资的中企安全防范的难度和成本，“此次袭击诡异的是，TTP并没有认领。无论此次中企通勤车被炸事件背后的恐怖势力是谁，都会是一个严重的威胁。”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在19日的记者会上说，中方将继续坚定支持巴方反恐努力，切实保障在巴中国人员和机构的安全，“恐怖主义是全人类的公敌。中方愿与国际社会加强反恐合作，维护世界和平与安宁。”

巴基斯坦政府曾在2010年和2014年两次对TTP进行了大规模清剿。但近几年来，TTP开始重组并吸收多个少数民族和分裂武装，继续暴力活动。巴基斯坦和平研究所今年6月发布的一份报告指出，2020年，TTP及其分支共发动了67起恐怖袭击，占2020年袭击总数的46%，依然是巴基斯坦最大的安全威胁。

有分析人士指出，在美军完全撤出阿富汗后，随着阿富汗塔利班继续攻城略地，阿富汗国内动荡局势加剧，将外溢至巴基斯坦造成更大的安全问题。

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近期已表态称，阿塔与TTP“没有关系”，并强调阿塔不会参与任何袭击其他国家的行动。但巴基斯坦国家安全顾问尤素夫也警告称，若阿富汗局势恶化，此前逃入阿富汗的TTP成员，可能会伪装成难民，重新返回巴基斯坦。

朱永彪指出，目前该地区的安全威胁中，除了中企通勤车爆炸背后的势力和巴基斯坦塔利班，阿富汗“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虽然影响力式微，但它依然在该地区活动。

朱永彪还认为，阿富汗如今的混乱局势与当年伊拉克、叙利亚创造出“伊斯兰国”的形势非常相似，有极端组织诞生的基础、战乱的环境、数十年战争文化的熏陶，地区恐怖势力复杂多样，民众又贫困失业，“不缺枪，不缺资金，不缺人，也不缺复杂的意识形态，很可能催生出一个新兴的恐怖组织。这对任何一个国家，乃至全世界都将是很大的麻烦。”

作者：程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