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岁月》(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依次连载(二六七)
作者 李 石
88 希望与失望擦肩(4)
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伯父就严肃地对他说:“这类自杀事件,我们家里就连续两次在两代人身上出现,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切切实实记取这个教训,以后即使老天垮塌下来也不能再让这类悲剧重演!”
他当然记住了伯父的这个要求。
1959年秋季开学不久,公社民办中学一数学教师因病去世,数学课停开许久,公社宣委派人将他叫去,要他“瓜菜代”,殊不料,他的讲课却深受广大多学生的真诚欢迎。
在该期的期中考试中,他代的班数学成绩大幅度提高,连平时一听数学就头痛的学生也来了劲头,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两个班80余名学生每个人的得分,他不看计分单就基本能准确无误地从头报到底。
“难怪年纪轻轻的就被划成右派!”几个老教师在一旁悄悄议论。
“这明明是在长右派分子的威风嘛!”何部长听到有人议论,立即赶到学校召开会议,组织师生召开“消毒大会”,当场把他批得晕头转向。
他的那个“老同学”唐苏有个胞弟叫唐社,平时吊儿郎当,又不接受老师的劝告,此次数学自然就不及格。可他不但不从主观上找原因,而是把自己不及格的责任全推到李坚身上,说他的判卷和报分是有意打击左派干部子弟,是夸大其词,是反攻倒算,是右派翻天,扇动一部分有同样看法的学生捏造罪名到公社告状。
“这还了得?——赶快把他轰出去!”唐苏一听也就大光其火。
接着,他就亲自出马,组织全公社的教师对他当年的“老同学”进行大规模的批斗。
要知道,这“批斗”就再不是以往那“批斗”了,几个只想踩着别人尸骨上的家伙,屁话没说半句,就只管拳打脚踢。一大半天的批斗以后,他确实已经“体无完肤”了!
这天晚上,他想了许久,最后他不得不认定:这如今摆在自己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了——
一条是杀人;
一条是自杀!
第二天正是星期日,也不知什么因素驱动,他只身孤影不觉溜到村后的狮子岭头,只想从那岭尖上纵身一跳,让尸体跌入无人能到的暗谷,一则免得家人伤神,二则死后也能留守这镰刀湾热土。
可是,当他眺望那岭下广漠的大地,特别是当他看见那一片生他养他他又很是熟悉的土地时,就即刻想起了他的可怜的祖母,想起了他的孤苦的母亲和那几个无依无靠的弟弟与妹妹。
“我能这样吗?”他,犹豫了……
他再看看四周,朝露多已散尽,远近的衰草枯叶上面,已是虫飞蝶舞,几只钻天雀,也开始升飞。
说实在话,这山这景,他以往就不止一次地见过,可那些时候,他总看得很粗糙,很少看出它的美妙,更不曾想过它能叫他从它们身上受到什么启示,可今天似乎很是迥异于从前。就拿这钻天雀来说吧,它们的那种使劲向那高天旋转、飞升的韧劲、追求和技能,就令他艳羡不已。
你看,那小精灵开始向上飞旋了:它极力展开它那褐色的翅膀,让不长的尾羽像小扇一样散开,把不大的头颅高昂地伸向上天,那很不易被人眼看得仔细的小嘴,一个劲地“唧哩、唧哩”鸣叫不息,它的飞行速度并不很快,但它上旋的翅膀却在不断添劲,在它飞旋二、三十个宝塔式的圆圈后,大约已经看见了它力所能及的圣洁的天空和亮丽的远方……
“多自由自在的小精灵……”他不禁由衷地赞叹。
这时,太阳已经升高,几缕白云正那那渺远的天边散去,一行早行的大雁正迎着料峭的春寒“吭、吭”地从南天飞来,他似乎很快得到一种启迪:真正的春天就要到来了!
他的心也因此生出一个新的念头:人活着总比死去要好。
此事过去不久,省里下达了通知,要在全省范围内全面开展“整风整社”,那些大刮“五股黑风”的社队干部当然受到了应有的批判,那位专门凌辱社员群众的何副书记和那昔日的“石匠师傅”当然也被许多人检举揭发,被逮到县里停职反省了。
“我实在忙不过来,你就来帮我一把吧。”那万秘书特意来到学校,死磨硬缠。
“我能行吗?”他很是心有大悸。
“为什么不行?——你还不知道?这次整风整社就是要整他们。”万秘书说。
“他们还会官复原位的。”他很是肯定地说。
“他们都要去蹲大狱了!况且,谁人要是反对就叫他来好了!”万秘书说得很是坚决。
他虽然没有忘记昔日的许多教训,但又觉得自己因公社还没找着人教课还被留在学校,要是不听从安排,那“老和尚”又会加自己一个怎样的罪名?最后还是去了。
谁料,当“整风整社”工作领导小组的主要成员闻知那份材料的初稿是出于他李坚之手,就大发雷霆,除了将那份他与万秘书花了好几昼夜写成的报告全部销毁,还马上组织人马对他进行批斗,最后连他的“瓜菜代”教员也被开除,令他重新回到生产队继续接受强制劳动改造。
“右派分子公然插手我们‘整风整社’,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县委工作組一位领导闻讯后也拍桌大骂。
“……”被吓得全身颤抖的万秘书,大约想作点解释,可他还没开口就遭到一阵猛“抠”。
他李坚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即使说得十分明白、百分有道理,又有谁能听得进去?
他在被一顿狠批以后,一个人来到大河边,只看着那正打着漩涡的河水出神。
有人以为他要自杀了,好心地报告公社领导。
“这样的人,就随他去!”又官复原职的何部长仍是轻率地吩咐。
“我就不死。就要活着撑你的眼!”他知情后,反到更加坚强。
“大哥,我……”待他刚刚回到家里,就见他的小弟弟李杰向他哭来。
看模样,小弟弟已经哭得很是伤心,那眼皮都红肿得像两只小核桃。
“你哭什么?有话就说嘛!”他强忍着自己心中的苦痛,弯下腰去耐心询问。
“他们(指他正就读的学校)不准我入少先队,说我们家里尽是坏人……嗯,嗯——”小弟弟话没说完又接着痛哭起来,而且哭得比刚才更伤心。
他心里当然明白,小弟弟比什么人都听话,学习劳动都不差,又不与人过不去,不能入少先队,还不是因为他有了自己这样的“右派”哥哥和那对社会主义“不满”的父亲还加那历史反革命的伯父么?
“不要哭了。”他又弯下腰去,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揩拭满是涕泪的小弟弟的瘦脸,“这都是做大哥的不好,噢……”
说到这里,他的鼻子也觉酸酸起来,几滴泪水沉甸甸地跌落到小弟弟大约才为学校打扫过场地满是尘垢的头皮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