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女艺人的人权处于最底层。” “好像因为我一个人的原因,太多人受伤感到痛苦。” 当地时间3月31日下午,韩国演员金秀贤在首尔召开记者发布会,就与已故女演员金赛纶相关的争议表明立场。 金秀贤在发布会上承认,自己曾与金赛纶交往过,但称交往并非发生在她未成年时期。他表示,两人在2020年交往过一年多,当时金赛纶已经成年。 发布会现场,金秀贤一度讲到痛哭流涕。然而,网友对他的表现并不买账,有人留言“毕生演技都用在这里了”“鳄鱼的眼泪”。 这场记者会也再次让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金赛纶生前的遭遇上。 就在一个多月前,金赛纶将自己的生命定格在25岁。她的人生如一面棱镜,折射出韩国娱乐产业的残酷与黑暗,充满了无声而又绝望的呐喊。 
“天才少女”被流言吞噬 小女孩跪在地上,拼命地用小手挖洞,直到她可以躺进去,然后用泥土盖住身体。不一会儿,小女孩要喘不上气了,拼命用手拨开脸上的泥土,“呼”的一声吐了口气。她仰望着灰色的天空,双眼闪烁着倔强的幽光。 2009年,韩国电影《旅行者》上映,年仅9岁的金赛纶饰演一个被父亲送到孤儿院的小女孩。观众无不被她灵动的演技吸引。第二年,金赛纶与影星元斌合作的电影《孤胆特工》上映,她再次出演一个被家人遗弃的小孩。 回顾金赛纶的作品,她经常扮演身世坎坷的少女,总能按导演的要求演出层次感,被业界称作“为镜头而生的女孩”。 “天才少女”的身世比她所扮演的角色更悲惨。 母亲在21岁时生下金赛纶之后又生下两个妹妹。父母在金赛纶很小的时候离异,母女四人相依为命。为减轻家中负担,金赛纶去做童装模特,可赚来的钱却是杯水车薪。 母亲因巨大的生活压力患上了抑郁症。一天,她带着3个女儿站上公寓屋顶,想一死了之。 “大女儿抓着阳台栏杆,用哭得嘶哑的嗓子朝我喊‘妈妈,我错了,救救我’。我看到她过于用力而发红的小手才回过神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呀!”母亲后来回忆,“是大女儿的悲鸣,给了我坚强活下去的勇气。” 从那之后,金赛纶扛起了“少女家长”的重任,每天和母亲奔波于各个电影公司试镜。因为没有人脉资源,她只能接其他小演员放弃的角色。她参演的许多影片,因画面或剧情过于暴力血腥而被定级为“未成年不能观看”。 忙于拍摄的金赛纶只能趁空余时间去上学。在学校时,金赛纶受到霸凌:放在鞋架上的运动鞋突然消失,她只能光脚回家;同学说要举办生日会,结果只有她一人到场;学校附近的游乐场滑梯上,写满了诅咒她的话…… 长大后分享这些“黑历史”时,金赛纶的笑容中带着许多无奈。 小有名气后,金赛纶签约了新公司,但悲惨境遇并未改善。有时她好不容易接到好剧本,却被媒体炒作为“靠抢才能拿到好角色”。 2022年5月,一辆黑色旅行车撞到路边配电箱后逃逸,造成整条街的商户停电歇业。媒体曝出肇事者为金赛纶,而且她是酒后驾驶逃逸。一夜之间,金赛纶的“天才少女”形象尽毁。
·当地时间2023年4月5日,金赛纶因涉嫌酒后驾驶出庭受审。 与此同时,她被一些网络自媒体盯上了。那些博主写道,金赛纶为57个受损商家道歉赔款是在作秀,在咖啡馆打工只为博同情。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朝鲜半岛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权小星曾在韩国电视台和娱乐公司工作多年。他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表示,金赛纶曾靠近“韩国演艺金字塔”的顶端,酒驾逃逸成为其演艺生涯的转折点。2023年4月,韩国法院判处金赛纶2000万韩元(约合9.9万元人民币)罚款,金赛纶认罪并亲手写下道歉书。 “但此后,热衷于炒作明星黑料的韩国自媒体依旧如恶狗般狠狠咬住她,添油加醋报道其此前经历,利用她的悲惨故事来赚取流量。这些恶意报道甚至让金赛纶兼职的咖啡馆也沦为网友攻击的对象。” 无处可逃的金赛纶心理防线逐渐崩溃。邻居曾不止一次看到一个年轻女性在楼梯口痛哭,后来才知道那是金赛纶。 之后一段时间,金赛纶在公众视野中消失了。当她的名字再次出现时,则是她离世的消息,以及她与同为演员的前男友金秀贤纠缠不清、虚虚实实的恋情。 3月17日,金赛纶的遗属法定代表律师以散布虚假信息、损害他人名誉为由起诉参与金赛纶报道的自媒体博主李镇浩。 目前,该案还在持续调查中。 
“女明星自杀魔咒” 2009年,金赛纶跟随《旅行者》剧组踏上戛纳影展红毯而被大众熟知。但在韩国演艺圈中,也有人直到死去才被记住名字,比如张紫妍。 张紫妍在2006年以广告模特身份出道,曾出演韩版“流星花园”《花样男子》。2009年3月7日,踏进娱乐圈短短3年后,张紫妍在家中自杀身亡。
·张紫妍。(资料图) 据韩国媒体报道,张紫妍在死前留下了一份“性招待”名单,上面列着长长一串电视剧导演、媒体高层、财阀大佬的名字。原来,她曾多次被经纪公司强迫向所谓“知名人士”提供性服务。 当时,此事在韩国社会引发巨大风波,但由于证据不足,只有张紫妍的经纪公司代表和经纪人被起诉,而名单上的10多个权贵人物都被认定为“无嫌疑”。 “张紫妍事件”之后,韩国女艺人的生存状况受到韩国社会的广泛关注。韩国国家人权委员会于2009年就女艺人人权状况进行问卷调查,并于2010年发布《女艺人实际人权状况调查报告》。 调查结果显示,有60.2%的韩国女演员表示曾接到为社会名人和电视台高层提供“性招待”的提议,58.3%表示曾遭受性骚扰,45.3%表示曾被要求陪酒。 据《韩国经济日报》报道,韩国国家人权委员会曾呼吁,有必要通过制定相关法律,严格规定演艺事业经营者的资格,设立艺人协会等机构,运营咨询窗口,实施人权教育等。可相关法律至今仍未出台。 韩国娱乐圈似乎陷入了“女明星自杀魔咒”。 2019年10月14日,年仅25岁的歌手兼演员雪莉(本名崔真理)被发现死于家中。 2009年,15岁的雪莉作为女子组合f(x)的成员出道,公司将她打造成天真可爱、纯情甜美的少女形象。 突然有一天,网友发现雪莉的穿衣风格变得性感暴露,随后把问题归结于她的恋情。雪莉爱上一名比自己大14岁的说唱歌手,于是被贴上了“不知羞耻”的标签。 这些谩骂让雪莉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和社交恐惧症,“一度像走进小胡同,仿佛到处是摄像镜头”。 雪莉死后,她的好友具荷拉表示要“带着雪莉的那一份努力一起活下去”。然而1个月后,具荷拉也在家中死去。
·具荷拉(左)和雪莉。 具荷拉同样是韩国女歌手。2008年,17岁的她以女团KARA成员身份出道,不仅活跃于音乐舞台,还擅长运动,是一个坚强且富有活力的偶像。 正当她事业如日中天时,前男友突然出现并指控具荷拉“家暴”。然而,经调查,她的前男友才是真正的施暴者。他拿出偷偷拍下的私密影片发出威胁,具荷拉跪地求饶。家暴事件发酵后,网民的关注点却集中在具荷拉的私密影片上,网络上充斥着“她生活不检点”的谩骂。 网络恶评、家庭暴力等一片片“雪花”,将雪莉和具荷拉压得喘不过气。她们能想到的与负面新闻做切割的唯一方式,就是离开这个世界。 韩国《女性新闻》报道称,“韩国女艺人的人权处于最底层”。她们要面对生存的压力,还要默默承受性暴力、强迫性交易带来的痛苦,尤其是社会经历较少的年轻女艺人更难发出声音。“韩国社会必须改善女艺人的生存与工作环境。” 
财阀资本的围剿 当金赛纶去世的消息被刷屏,一档韩国选秀节目“UNDER15(15周岁以下)”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韩国《体育京乡》近日报道,“UNDER15”节目组宣传称,“这是一档发掘15周岁以下的K—POP(韩国流行音乐)神童,实现新老交替的选秀节目”“来自全世界的59名少女将书写K—POP新历史”。
·“UNDER15”节目选手简历(部分)。 该节目制作人不无得意地表示:“我们的目标是打造一个平均出道年龄比NewJeans(韩国女子组合,平均出道年龄为16.4岁)更小的组合。” 利用孩子们赚钱的意图从一开始就被打上了问号。本应受到保护的女孩为了参加所谓的“选秀”,化着成年人的妆容,在舞台中央扭动着身体。 在被公开的简历上,她们的照片旁还附上了条形码,用以查看个人信息。《体育京乡》指出,这让人感受到一种“商品化”的味道。 “在韩国演艺圈,财阀资本的力量无处不在。从签合约到培训再到出道,从市场定位到资源分配再到舆论把控,韩娱产业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有资本的影子。公司为了赚钱,女艺人的人格、健康甚至性命都是可以被牺牲的。”权小星说。 “韩娱产业低龄化趋势的背后也是逐利的资本。艺人出道越早,其商业价值的变现周期就越长。在资本的裹挟下,韩国社会审美逐渐异化,‘白幼瘦’成为标准,这无疑对孩子们的成长百害而无一利。”权小星说。 2020年,韩国曝出轰动世界的“N号房”丑闻。在社交软件Telegram(电报)的色情聊天室里,也出现了数名未成年女性受害者。 从2018年开始,以主犯赵主彬为首的犯罪集团持续在“电报”上发布性剥削画面,聊天室共涌入26万缴费会员。2021年,赵主彬被判处有期徒刑42年。据韩媒报道,“N号房”事件中的受害女性至少有74名,其中未成年女性16人,年龄最小的仅11岁。
·当地时间2020年3月25日,韩国“N号房”主犯赵主彬被移交至韩国检方。 几年后,韩国又曝出比“N号房”规模更大的网络性犯罪事件“深度伪造(Deepfake)”。从2021年7月至2024年4月,男性用户在“电报”聊天室上传女性照片,交钱后由聊天室的管理者利用AI技术自动生成色情图片和视频。 据美国网络安全企业“安保英雄”统计,露骨影像可能达22万份,其中94%与韩国娱乐产业有关。外界谴责,这是韩国“N号房”2.0版。 韩国网络性暴力应对中心的一名成员在接受采访时指出,“N号房”与“深度伪造”案件都显示出,对女性的性暴力和性物化已成为大众娱乐的方式。 正如《韩民族日报》报道“深度伪造”案时称:“韩国女性被品头论足,被看作‘可以玩弄’的对象。这种对女性的物化、蔑视和侮辱居然成为一种娱乐。”更可恨的是,有人将此当作赚钱的手段和工具。 
“金智英们”的呐喊 雪莉、具荷拉自杀事件后,许多韩国女性都愤怒了。和这些女星一样,她们也正遭受着“韩国社会一直默许的事情”。 具荷拉死去一个月后,一部改编自同名小说的影片《82年生的金智英》在韩国上映,引起轩然大波。 金智英的一生切中了许多韩国女性的共同困惑。 她刚出生就被奶奶嫌弃不是男孩;小时候在路边遇到变态,爸爸反倒训斥她“为什么穿短裙”;遭遇职场性骚扰,公司却要求她息事宁人;怀孕后不得已放弃工作,成了全职主妇;做了妈妈还要忍受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偏见。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电影中有这样一个经典镜头:忙活了一天的金智英坐在长椅上喝了一口咖啡,两个路人的对话像匕首一样刺中了她——“咱可没那个好命,用老公挣来的钱喝杯咖啡。” 在现实生活中,韩国男性普遍认为,像金智英这样“不用去部队服役、不用承担养家义务的家庭妇女是最受惠群体”。 性别对垒下,韩国男性观众给《82年生的金智英》只打出1.71分,女性观众则打出9.45的高分。 “韩国的女性没有国家。”这是《韩民族日报》在报道“深度伪造”案件时的一句评论。长期以来,男尊女卑观念在韩国根深蒂固,贯穿于社会的方方面面。比如,韩国是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成员国中男女薪资差距最大的国家。 近年来,由于韩国政局动荡、经济下行等原因,性别对立与冲突进一步加剧。韩国女性喊出口号:“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 在平行时空里,金智英的一生与金赛纶、雪莉、具荷拉等女星的成长轨迹形成镜像:前者在韩国社会的规训里窒息,后者在娱乐工厂的绞杀中坠落。 “你怕死吗?我不能死。” 这是金赛纶在电视剧《雪路》中的台词。金赛纶在剧中扮演一个被强迫做慰安妇的女孩。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女孩被成功营救。 金赛纶去世后,《雪路》播放页的留言区多了一条评论——希望下一个“金赛纶”能跨越性别、阶层的界限,突破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和不言自明的规则,在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里,收获真正的救赎和解放。 作者:于冰 莽九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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