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一0八）

李浩然

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一0八）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46  我们是人民的先锋（1）

   

    艳丽的阳光照耀着广袤的三湘大地，一只高扬风帆的木船，在波光潋滟的湘江轻快地向上行驶。两岸充满生机的田野和欢快的村庄，都不时把船上不多的乘客的视线引出船舱。

“25年了啊——！”立在船头的稳健军人，对站在身边的妻子感慨万端地说。

“古人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还是故乡亲热啊！”年轻的妻子也似满怀思绪。

她叫龙驰湘，今年27岁，乌黑的长发和月白的旗袍，将她高挑的身材映衬得格外亮丽。她的身边还立着两个与她模样酷似的女孩。大的6岁，叫大娟；小的3岁半，叫小娟。

“大娟，今日要回你阿爹家去，你喜欢这地方吗？她弯腰去问那头上支着两把刷刷的大女孩，希望通过女孩的答话，缓解戎马倥偬的丈夫心情的过分沉重。

“喜——欢——！”聪明的大娟还未待母亲落音，就跳着双脚响亮地回答，然后只见她轻快地舞动双手，用她那稚嫩的童音，唱起了阿妈在长沙教唱的歌曲：

   

     我们是民主青年/我们是人民的先锋/毛泽东教育着我们/全心全意为人民 / 千万青年/跟着毛泽东/永远向胜利/永远向光明……

   

      这时，帆船就要靠近萍岛，这是这位军人25年前投军失望过的地方，与昔日老树昏鸦的萧索景象相比，似乎已经换了一副新面目。只见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不少翻身解放的船民，在他们各自的船上兴致勃勃地大口地喝酒、吃鱼、呷肉，谈着他们心中各自的快事。

“想上岸去拜望贵母校的尊容么？”丈夫当然最了解自己的妻子，也最为妻子当年能勇敢投笔从戎的举动而欣慰。

妻子也深为丈夫对自己昔日学生生活的仰慕而感动，但她却又很不想上岸。她不是对她昔日的母校没有感情，也不是因为自己当年匆匆离校而不便再去见她的或许还在学校任教的老师，而是觉得如今已经事过境迁，8年多的军旅生涯并没有使她这位当年英姿勃发的英俊女生，在民族与国家的大落大起中有什么建树。特别是自己刚才听了女儿所唱的歌曲，觉得自己无论是过去或现在都没有成为“人民的先锋”，要是当年的国文老师依然健在，与自己回忆起自己在作文簿上引用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言壮语，再对照而今这平庸模样，那会叫她无地自容。想到这里，她客气地向丈夫略作掩饰，“今日已经为时不早，何况我们船上还有几位同路老乡要赶路呢。”

龙驰湘，原是磨盘村上屋龙才旺的嫡孙女，小时她爷爷给她命名为龙婵娟，除了具有磨盘村女孩长得水灵的共同特点，还有一副倔强的性格和永远向上的精神。她爷爷是全村老老少少都闻声敬畏的族长，只有她有时还敢在威严的爷爷面前撒娇，时不时把爷爷问得张口结舌。比如说，她在从别人口中得知是她爷爷当年下令将扁嘴伯的耳朵割去一只时，就当着许多人的面质问他：“爷爷，你当年为什么那么狠毒？”爷爷只得面红耳赤地借故走到别的地方去。事后，他老人家只好呆在卧室里训斥她，教她以后不要管大人们的事；否则，要割她的舌头。当然，这是吓唬她的话，但是她这方面毛病还是改不了。

一天 ，有个叫做黑仔的两口子吵架，将他堂客打了四耳光，他的堂客忍不住反过来将他脸上抓了一把，抓出五个指痕。小两口拉到她爷爷面前评理，她爷爷责令那堂客当面向丈夫赔礼道歉，还要向全村人赔不是，说她把村规带坏。小婵娟听了很是反感。她又质问爷爷：“爷爷，人家忍受不住才抓他一抓也算不对？”爷爷说，这是违反三从四德的。她听了以后竟当着爷爷的面说这“三从”“四德”不合情理。爷爷见她似乎永远难以驯顺，也就有些不了了之。不过，从心底里讲，她爷爷还是很喜欢这个孙女的，不然，怎么会常常招致她在自己面前撒娇？在她长到8岁时，爷爷就送她进了小江口国民小学，她的学习成绩是上流的，那个曾经是黄埔军校学生的名誉校长见到她就曾预言：“这龙家小妞，内灵外秀，长大了定非等闲之辈。”正因为如此，学校许多老师和同学都很钦佩她。此事传到磨盘村，没有人不打心眼里高兴。他们说：虽是女孩家，日后嫁个有出息的丈夫也能为全村增光添彩。

要知道，这里的杨村人与龙村人素有宿怨，在他们得知这龙姓人家出了个龙婵娟后，就总如骨鲠在喉，他们希望能通过一个合适的人，在适当的时刻给她一个什么既不伤着性命又令她很难抬起头来的伤害。

这年，她已经读小学4年级了。她在做完一天功课后向她经常去的厕所小解时，只见那架着一架小木梯的吊脚楼一般的蹲位后面走来一个人，手上还紧攥着一支纤细的竹扦，据估计，那人似要在她蹲下去小解时，将她的什么要紧的部位迅即戳上一杆，让她里外不好做人。可她却眼明手快，还未等他完全实施他的恶毒计划时就从一旁将他逮住。他只得面红耳赤地交代事情的原委。回家后，她将经过告诉她的祖母，祖母又转告她的祖父。他们说这事传出去毕竟不好听，教她日后注意一点就是了。可她却不这样想，还是将这事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是位女老师，给了那被杨村某个人教唆的男生一次记大过处分。

再说，当年的龙禄仙，也就是其后嫁与李升的升良，当天从祖师殿返回，那洋人派人与她爷爷商定，准备胁迫她的这位族姐顺从洋人的意愿，也是她龙婵娟竭力反对并首先通风报信叫她尽快避开，最终才未落入洋人魔掌的。

民国31年春天，她与邻村几个同校的女生，在各自向她们的父母作了一番宣讲之后，竟登上一只去永州的帆船，到萍岛参加了那里的初中招生考试。尽管考前已经在家停学两年有多，她还是被当时很有名气的萍洲中学录取，其后，还被同学选为班上的女生委员。

“同学们，日本鬼子正攻打衡阳，眼看我们秀丽的潇湘大地就要沦于敌手，我们该怎么办？”一个高中部男生，立在领操的土台上，慷慨激昂地向刚刚做完课间操的几百同学发问。

“参军参战，保卫家乡，保卫全中国！”上千男女师生齐声回答。

“把小日本赶出去！”人们循声看去，发现这单独答话的竟是一位初三女生，颀长的身材，乌黑的头发，秀丽的五官，两只大眼睛满腔热情地向着那英俊的男生。

“啊！好家伙，看来这‘暗送秋波了’的‘暗’要改为‘明’了！”不知是哪位男生在一旁大声奚落。

她听了以后，索性自告奋勇地跳上土台，然后严肃地向四周扫视一眼，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早就做好了有人讥笑的准备。我就是要响应这位男同学的号召：要参军参战，保卫家乡！”

“好！说得好！”台下几百人都鼓起掌来。连几位想返回教室上课的同学又都聚集过来。这时，绝大多数同学才弄明白，她就是龙婵娟，这期已经改名为龙驰湘。

“同学们，”大家听她继续大声说，“在这国破家亡的严峻时刻，只要是血管里还流淌着中华民族先祖鲜血的中国青年，我相信都会像这位男同学一样，为抗战守土而万死不辞。刚才不是有人说我与某人‘明送秋波’吗？是的，我龙驰湘就在这里向大家宣布：谁真心抗日救国，我就和他站在一起。没有什么值得讥笑和嘲弄的！”

人大约就是这样的，只要你不信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不但不能让其阴谋得逞，反而还会因此而怕你三分。龙驰湘刚才的这段义正辞严的演说就是明显的例证。刚才站在人群里说风凉话的那位男生，不但不再哗众取宠，反而像漏光了气的皮球红着面孔往人堆里钻去。这小小的成功，使她受到了更大的鼓舞。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跨进一步，用更加慷慨激昂的言辞，从国际形势到当今学校的处境，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本质到它将来必然灭亡的命运，都作了高度概括的阐述和精确、周密的分析，最后，她说：“我以为当前摆在我们面前的首要任务，就是立即参军参战，勇敢地投身于抗战守土的伟大行列，用生命和鲜血保卫我们的大好河山！”

她的后来近乎沙哑的演说刚一结束，许多人就向着土台围拢过来，连她平时认为最胆小的几位女同学，也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表示支持。

这天，日本飞机突然飞过来轰炸了永州古城，陈纳德航空队也轰炸了自衡阳至桂林一带的许多渡口和桥梁，那位戴着老花眼镜的国文老师，一反常态搁下书本不讲，专给学生念了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最后，他老泪纵横地向全班学生哽咽地说：“‘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也是我给你们上最后一课了！”话音刚落，全班50多人都失声痛哭，龙驰湘是他的爱生，无疑哭得比大家更伤心。

第三天，全校就聚集近百名学生，他们中有的连父母都未来得及告知，就爬上几辆伪装了的汽车，一路颠簸地向衡阳方向进发，坐在第一辆汽车上的，就有当天讲演的龙驰湘。

说也奇怪，就在他们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到达衡山与湘乡的交接处，就遇上了正化装回江、浙前线打游击的李斗小分队。

“游击战是长时间的，也是十分艰苦的。你们刚刚跨出校门的学生娃娃，无论如何是经受不了的，更何况你们中间还有几位女同学！”李斗看了看站在前面满是稚气而又风尘仆仆的男女学生，忧心忡忡地向走近他们小分队的同学们耐心解释。

“我们是明知难为而为之的，请您不要怀疑我们的决心和勇气！”站在女生前面的龙驰湘，对于这位似乎有点小看她们的青年军官，差点板起面孔来质问了，但她立即想到，自己是学生，而且至今仍未找着收留自己的主儿，把话说过分了对自己还是不利的，于是改成这种既是尊重对方又有几分开导对方的语气。

“请问贵小姐尊姓大名？”李斗见对方态度坚决，言谈举止也相当令人敬佩，就进一步地问起立在眼前气度非凡的女生来。

“姓龙，名驰湘，永州萍中初三学生，家住D县磨盘村。矢志忠贞报国！”没想到这位女生却连连不断地自报几个家门还表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