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八十一）

李浩然

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八十一）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36  惨绝人寰的晚上（2）
   
“这里抓住两个老太婆！”一直在屋外搜寻的匪徒，突然将周氏和唐细妹推进屋来。
看来，她们都各自挨了土匪们的拳脚，头发蓬松，脸上和身上都青紫不一。
原来她们都不再忍心她们的儿子和女婿承受这非人的折磨，才各自挺身上前的。
她们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她们要用自己的老命去分担他痛苦，去为她们的儿子和女婿去分担险恶。她们知道他还年轻，他的妻儿子女日后还必须由他来护养。她们能用自己的老命来换取他的性命也总还是值得的。
“求你放过他！就用我这老太婆来顶替吧！”两位老人悲切地跌进屋来。
匪徒们早就心知肚明谁个是他的母亲，谁个是他的岳母。三两下就将周氏打翻在地，然后将岳母捆绑在檐柱上。说：“只要交出你们的孙崽和女儿，我们就免了你们的皮肉之苦！”
周氏原本想求不了情就一头撞去，和那匪首拼了命，可当她见到她的儿子已被折磨得这般难堪，也就再没力气。她想，她不能没有这个儿子，她又不能将自己的孙子和儿媳供出来。她哭着说：“孙子和儿媳藏在哪地方，我一个老太婆今晚无论如何也是找不着的，你们要什么东西就尽管拿是了……”
“现在就是要人！”一匪徒说。
“你们确实要取他们的性命，反正迟早来就是了，何必这么折磨人呀……”周氏只求马上放开他的儿子，已是无他话可说了。
“求求你们，就把我这条老命抵了吧！”岳母也苦苦求饶。
可是，嗜血成性的铁杆匪徒们根本不吃这一套，蒙头闷脑只管拳打脚踢两个老太婆，直叫她俩口吐白沫。
“不交出老婆孩子就把他的手脚全部剁掉！”一直站着的头目立即改变了主意。
在他的指令下，一把明晃晃的斧子立即被人高高举起。
“我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此时此刻，要不是差点气绝的两位老人死命抱住斧刃，这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人间惨剧，一定会写下更加吓人听闻的历史新纪录！            
小苦、小卓此时正藏在什么地方？他们没听到他们的父亲的惨叫和他们祖母与外婆的哀求吗？
他们听到了，而且是揪心地清清楚楚！
他二人正被春儿媳紧搂躲藏在村后的油茶林里。他们是在奶奶听到强盗们窜进家里时，被奶奶从他们睡觉的柴屋里拖出来交给春儿媳的。他们多想回去看看，可这四下无光，家在哪个方向也搞不清楚，又被春儿嫂死死地搂着不放。不行呀！他们只能干着急，只能将他们那幼嫩的心里的焦灼换成泪水，让它们在自己脸上流、往在自己的心中淌。他们只能在心坎里胡猜乱想，在心底里埋怨：这个世界已经太坏到了极点……
小艰与两个弟弟不同。
就在他们的父亲被打昏的当儿，就被被母亲一把推进到牛栏里。
当匪徒们拖着他父亲往下屋走时，他才从牛肚皮下的稻草里钻出来，通过那只孔洞和瓜棚钻进了后山的油茶林。在听到父亲被匪徒烧烤时，他又一个人折了回来。他原打算去偷袭土匪，用石头或大棒去教训他们。到当他清清楚楚听到匪徒们要他父亲交出他们三兄弟而父亲反复拒绝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了自身处境的危险；父亲之所以至死不交自己和两个弟弟，不就是为了保全自己三兄弟的性命么？在这种时刻，在这等场合，他能有什么作为……
不一会，几声脚步响，两个强盗手上执火把要来上屋牵牛了！
他见自己再也无法藏身，就灵机一动，将身子趴下，立即往牛栏墙下的狗洞迅爬。
“有人！”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叭”的一声在他的身后炸响。
他再也不敢回头，纵身跳过那足有三尺高的刺篱笆，向那黑天黑地的田野里迅跑，一口气跑到当天领着两个弟弟扒落叶的乱坟岗下。
他喘息一阵后，急迫地看天，希望得到上天的援助，可天却像一只巨大的囚笼；他求助地看地，希望得到得的解救，可地却像一张巨大的黑锅。那立在黑暗中的高粱秸，和匍匐在田塍上的大豆藤，既像土匪在追逐，又像魔鬼在堵截。那不远的乱坟岗上，还有几只萤火虫在穿行，很像是替土匪搜寻自己打的灯笼。他觉得这个广大世界，再也没有他栖息的地方……可无论刚才枪子怎样尖叫，他的面前怎样漆黑和高低不平，他总还是十分牵挂他的父亲，十分牵挂他的父亲的性命，十分牵挂他的祖母和外婆的安危。他作为他们的儿子、孙子和外孙，此等时刻，他应该很快想出办法来去为他们分担痛苦，即使用自己的小命去换他们的大命，也要在所不惜！……他这样想着，这样往回走着。也不知翻过了多少田塍，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更不知身上什么地方正在流血，他仍然下意识地往刚才跑出来的方向走，他要再回到那牛棚里去探知一下父亲的死活，去了解一下奶奶和外婆的下落……但是，直觉告诉他，他不能再往前面走了！那些匪徒正在他家里威逼他父亲、祖母交出他们几兄弟，而且已经恼羞成怒，疯狂至极……
再说，这边匪徒大约也心知肚明，此时此刻是难以逮住这僵尸的几个孩子的，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就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勒索钱财上。
于是，牛栏里的老水母牛被牵出来了，猪栏里的两头小架子猪被乱棒打死、装进箩筐里了，床上挂的蚊帐、铺的篾席、散乱的布被被装起来了，还有家中所有破箱里的能值几文钱的衣服鞋袜全被他们一扫而空了。
“你家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没交！”此时的匪首，倒变得和气起来，“交了，我们就放了你，——刚才那样做，也是被你逼出来的。”
“我还能有什么？……除了这三条小命，鸡埘里有两只抱鸡婆，鸭笼里有几只鸭子……”他再也不能动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痛苦地告诉匪徒们。
果不其然，他的话间刚落，那两只老母鸡和当天下午还反复挑剔剩下的鸭子，就被一阵乱棍打杀，然后胡乱地装入谷筐。
“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你还想瞒过？”那匪首又一次大喝，语气更加尖厉。
“你说的是我二哥捎回的东西吗？”他只得询问他们。
“还算你聪明，——全交了就留你这条性命！”那大头目似又变得和气起来。
“实际上只有几块光洋，且全还债了。其余是些旧蚊帐之类。”他又无奈地解释，“不信，你们就到楼上谷柜去翻。”
随即，谷仓也被翻得底板朝了天。
“何止这些？——听人说你哥捎回的光洋就有两大箩！”几个匪徒齐声喝问。
“不交？不交就先将这两个老不死的眼睛每个挖去一只！”匪首立即示意将周氏和外婆拖到天井边，死劲攥着她们的头发。
事已至此，他再也过意不去。
他看着那被折磨得九死一生的母亲。母亲被强盗们拖着，提着，恰似一头被揪向血盆的老母牛。
他看着那被捆绑得变了色的岳母。岳母被推着，按着，很像一只被拖上杀场的老母羊。
他再也不忍心让她们两位老人因为自己而受罪了！他就是死了，也不能不救她们一把！想到这里，他狠了狠心，竟把那10年前罗连长托付的、连升良也全然不知的“地窖”，报了！
强盗们见了白花花的银元一个个喜不自禁。
看看屋子已经四壁空空，东方也似已微明，匪首立即命两个持枪的匪徒推上子弹，说：“你们的最后时刻到了。——记住，明年的今日是你们的周年！”
随即，低矮的土屋里，传出三声尖厉的枪响，像从人的心尖穿过，又像从人的脑髓里穿过，连空气都飘来血腥气味。
蹙缩在深山老林或田头地角被折腾了一大黑天的镰刀湾人，都不约而同地冷了半截。
“全完了——！”升良不禁低叫一声，就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