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五十九）

李浩然

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五十九）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29  忍辱还负重（2）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几只蚊虫从暗角里钻出来，在耳际间嗡嗡作祟，他也懒得驱赶；墙下的蟋蟀似也低低鸣叫，他不自觉地想起《诗经》中的令人听而生悲的诗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墙，九月在我床下……念到这里，不觉下起泪来。

一盏油灯在窗台下孤独地跳动着，人们都已入睡，只有哨兵幽灵似的在户外游动。他这几天实在太辛苦，上下眼皮常不自禁地不断粘合。他已不再去作什么毫无意义的思考了……

这时，那两个站岗的从门外冲进来，揪住他就往外拖，说他是血债累累的反共老手，是不可救药的顽固分子，要抓到暗角里像那姓陈的团长处死黄亚夫一家三口那样枪杀他；他不求饶，结果被拖到一条狭窄的小巷里，鲜血也像黄亚夫三口那样遍地流淌。他们不叫马车夫来拖，而是放一群狗来撕咬。他的手脚全被撕碎了，他的五脏六腑也被拖得满地是，最后他的脑袋被叼走了，恶狗们正在挖他的耳朵、鼻孔和眼睛……他这时才意识到：投军寻找生路，为父亲报仇雪恨，振兴破败家庭，一切的一切，都这样完了！别人也许更多的人还在茶余饭后还指斥他的无能，指斥他的命相，指斥他家祖宗十八代就没有做下积阴德之类的好事……

    好在刚才是在做梦。他定了定神，督促自己快点醒来，以便在他们真的来秘密处决自己时也死个清楚明白。他想，按自己的身世和意愿，自己当年应该投奔共产党，可那时，人们都在共同搞北伐；以后虽然主动亲近于小锋，可于小锋被人抓了，自己到哪里去寻找共产党？这些年来，当局说过来是剿共，说过去也是剿共，你一个小小的连长不听能行么？至于到平江去围剿彭德怀，今日又到这湘西来围剿肖、贺，这完全不是自己的主张，不应该全归罪于自己！不过，也难怪，你中央军围剿共产党也太过分了，将人家从福建、江西赶出来不算，还无事惹事来围剿“湘黔川鄂”，要悬赏活捉肖、贺，彻底铲除共匪，人家不报复你才是怪事呢！总之，这次是死定了，连同活捉的一百余名兄弟！

    第二天上午，那瘦高个儿单独约见李斗，他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总想到我们要杀你们，嗯？”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不卑不亢地回答：“因为我们是你们的敌人，而且我……”

    那人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觉得他直爽，微笑了一下。“这是过去了的事，不能全怪你们做下级的。”在他见到李斗不再那么紧张以后，又接着说，“从你的部下了解，你也是个苦出身，而且也一心追求光明，追求自由解放，这就与我们有着许多共同的思想基础。”

   这几句很是平常的话，使还有几分惊恐的李斗开始感动起来。他从来未曾想到，这共产党，这瘦高个儿竟对他了如指掌，深切关爱。他激动了，他又要流泪了！他挺直身子，对高个说：“长官如此了解和赞许戴罪之身，不知道您究竟出于什么意图？”

“我们共产党人，从来就认为隐瞒自己的观点是可耻的，无论蒋介石或者何键们怎样下决心要剿灭我们，但推翻他们的反动统治，赶走帝国主义，实现中华民族的独立、自由和人民群众的当家作主，是我们坚定不移的奋斗目标，而要完成这一伟大而艰巨的任务，我们需要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共同奋斗。假若你和你部下，愿意与我们合作，我们将不计前嫌，热诚欢迎。”高个儿诚恳地侃侃而谈，“不知李兄意下如何？”

   听了这段充满诚意的话，他心里原有的疑虑早已消除大半，代之而起的是自己应不应该马上改弦更张，从围剿肖、贺的先锋一夜之间变成肖、贺反围剿的马前卒；他在出发之前，是在长沙军校受过训练的，当初虽然不主张在中国铲除共产党，但也没想过以后去投奔红军反过来充当他们的急先锋的事。“一臣不事二主。”这是中国的古训，蜕化变质不是叫人指着背脊臭骂？更何况自己即使接受了他们的主张，部下的一两百兄弟不知又会是什么态度？他犹豫起来了，在对方诚挚目光的反复敦促下，他摸了一把他那陡峭的前额，深沉地说：“此事关系重大，请允许我再斟酌一下吧。”

“很好。”瘦高个儿说完，利落地走了。

  当天晚上，两个肩扛红缨大刀的人，将他引进吊着大雪灯的堂屋。一个上唇蓄着黑胡须的大个子突然从左边大门走了进来，看架势就像移进一座浇铸的铁塔。他想，此人这般气度不凡，一定是个大人物。果然，堂屋里的勤务立即给他端上木椅，递上热茶。

    他想，这会是什么人呢？难道这眼前的就是贺龙或者肖克？

    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留着黑胡须手握小烟斗的军人，莫说指挥打仗，就是站在别人面前，不叫你打几个哆嗦才是怪事。大员们口口声声骂人家“匪”，看他周身哪里有半点匪的迹象？那些大员们也太造谣了！

   “你就是连长？”那人问他，声若洪钟。

   “鄙人就是。”他毕恭毕敬地回答。

“你还要带好你这一连人，带好啊——！一个不能少。”那人又认真地补上一句。

    他犹豫了一会，然后尴尬地回答：“我？我……我这戴罪之人，已经没有这个资格……”

    那人并不落座，含着烟斗深吸了一口以后，对后面跟着的人说，“是一条汉子，将政策给他讲讲。”然后，从另一个大门出去了。

跟在后面的人走近他，一字一板地说：“当今军务紧急，我们希望你们考虑我们的政策：愿意当红军的，我们欢迎；愿意回家的，发给路费；愿意回原部队的，一要留下武器，二要保证不再充当反共走卒。请将以上意见迅速向你的下属传达。”

“罪人——恐怕有辱使命……”他诚恳却又犹豫不决。

“罪人——？我看如今不应该这样称呼。”那人大声否定，然后又开导他，说：“大丈夫，不光只有血气之勇，更应该有认识潮流追求光明的智慧，能忍辱，还能负重。”

人说军人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很难回情地勉强回答：“还是试试吧。”

“多没骨气，——怕死你就一个人去变节吧！”他的想法一提出来，就遭到一个排长的反对。

   也不知这话怎么很快就传到了当局的上级，洪家关方面接到上面指示，要他们将俘获的一干人全部就地处决，免生后患。

尽管消息封锁得很死，可李斗还是闻知了一丁点风声。他想：自己的受辱与处死并不可怕；更可怕的是跟随自己的还剩余的一百多名弟兄，都因为他的失误成为屈死鬼还要遭受世人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