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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四十八)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24 落泊大中原(1)
一列满是伤痕的破旧火车,正在很不景气的平汉铁路上停停开开。那沉重的铁轮与生锈的铁轨的撞击声像是久病不起的老汉发出的咳喘。电杆向后退去,树木向后退去,广袤的华北平原也在向后退去。俯伏在黄土地上的一座座低矮的土屋、茅棚、窑洞,似乎在旋转,又似乎在飘摇。乘客稍微留心,就会不时发现窗外正微微发绿的草地上,暴露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的、女的,也有老的、少的,还有五花大绑背脊上插着木牌的。老鸹们正啄食得起劲,连偌大的火车从它们身边隆隆驰过,也似若无其事。
车厢里的人,除了几个幽灵似的乘警,绝大多数衣着褴褛,有的斜戴着破棉帽,有的紧裹着旧棉衣,还有的光着脚,十只脚趾糊着从乡下土路带来的黄泥,平直地撒在车板上;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惊恐万状,有的怅然若失,有的圆睁怒目。他们绝大多数素不相识,却好像又似曾相识。火车每到一个小站,都有几个人被推搡下去,接着又有几个被推拉进来。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有泥土气,也有火药香,还有说不出口的奇腥异臭。
呆坐在那倒数第二节车厢倒数第二把木椅上的,正是年后不久被开除军籍的李斗。
这李斗简直成了另一个人:头发蓬松,眼珠深深地陷在两只突起的眼窝里,胡楂零乱地爬满脸庞,那褪了色的黄军装明显地露着被扒去军徽的痕迹。他身边是一个黄布包,里面盛的除了一床小军被,就是几件旧衣裤。
火车虽是半死不活,但却总是往南开啊,也不知是为什么,越是往南开,他就越觉得不安:就这么回去吗?就这么回去吗!
大地向北漂浮而去,几个月来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向他的脑际涌来——
就在那寒风呼啸雪花飞舞,即他被宣布加入中国国民党的一周后,他被关押起来。其罪名是:通共。
当天晚上,范指导员将他带到团部,由特派员亲自审问:“你是共产党么?”“你们不是当众宣布了我是被新接收的国民党员么?”他以问代答。
“特派员问你是不是共产党?”范指导员拍着桌子,两只眼睛露出仇恨的光焰,由于言词急迫,一粒唾沫飞到他的脸上,他厌恶地用手抹去,同时还他一个极不礼貌的一瞥。
“我不知道你叫我如何回答?—―我说是的,我确实不是;我说不是的,你又不相信。”他泰然自若而又带着几分风凉地说。
特派员大约黔驴技穷,但又不肯放下架子,最后煞有介事地说:“有人检举了你,——你还想抵赖?”
“这是谁在疯咬?”他在心里急迫地想。
范指导员见他没马上答话,立即大声叫来两个三大两粗的军士,三两下扒下他的领章帽徽,将他推进一扇铁门。
牢房黑暗而充满霉味,比他早年因妻子命案事被关押的地方好不了多少,只是所谓犯人多些罢了。他才进去时,似觉这是天大的冤枉,自己明明不是共产党却被当成共产党抓了起来,真是大白天闹鬼魂附身!过了一会,他却不禁好笑起来,不仅笑那范指导员和特派员审问他时的难堪丑态,也笑自己过去对国民党和蒋介石崇敬的幼稚。.
要是按他原来的秉性,他要当着大家和范指导员甚至特派员把话说明白,可哪里容得下他插上半句!革命,革命,革到今天,反倒让别人糊里糊涂地革了!一个满腔热血一心追求光明在战斗中出生入死的北伐军人,别说小建功勋,就是从湖广边境跟到这大老远的北平来,也不至于受这等冤枉!自己和于小锋相识,决不是什么政治需要,更不是为所谓怂恿工农捣乱。人家是北伐功臣,在多次关键性的战斗中英勇顽强,就算他真是共产党,也从未见他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动员自己入党,也完全出于对自己的信任和关心,更何况,自己还只看过那份志愿书,并未履行其他任何手续,怎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戴上一个“通共”的帽子?原来,他以为走出家门投军入伍就获得了自由,并从此永远走上了通向光明通向幸福的平坦大道,如今看来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皮肉受点苦,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精神折磨、前程无望令他揪心,父亲被迫悬梁自尽,大哥为生计所迫死于非命,妻子招致家破人亡,他怎么就如此甘心罢休!
他想到了他那满是辛酸的家庭:那满身瘦骨的母亲此时正在干些什么?那额头上长着个旋涡的胞弟此时又在想些什么?小妹是否也像大妹那样让人丢下几个铜板被领走了?那天赤条条地投军入伍,不是希望自己能找个机会然后弄个一官半职,也让全家老少活得像个人模人样么?可如今怎么样?竟被自己在炮火中救下性命的人来革除自己,来将自己推到走投无路的境地,甚至被关进监牢来!他走向南墙下的小窗,翘望那南天的白云,翘望那向南高飞的鸿雁,他的心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受到了什么鼓舞。
这时,牢房又被推进三个人:一个大胡子,一个小脑袋,一个文弱书生。问他们犯了什么罪,他们自己也说不清。那大胡子根本没把坐牢当回事,说反正我独身一人,到哪里都吃饭;那小脑袋看样子很是谨慎,进门以后用疑惑的眼光搜寻着牢里所有的人,他担心他会是奸细。
“他娘的,总说北伐结束以后,7、8两军要缩编,请问江文书他们会怎个‘缩’法?”大胡子还以为自己仍是自由人,竞大大咧咧地问起他所关心的事来。
“究竟怎么缩法?”同牢房中的几个人,同时伸长脖颈问那文弱书生。
文弱书生慢条斯理地用广西腔调苦笑着回答:“立场不坚定者缩,无培养前途者缩,老弱残废者缩,还有那无后台者也缩……”
“他娘的,我替他们北伐打掉了右手也要缩?”一个不高的兄弟举起他的残肢大声问。
“你不是残废者么?”文弱书生反问。
“打天下是我们的事,坐天下是他们的事了,真他娘的想的也太绝了!”大胡子说着说着,不禁捏着拳头咬牙切齿。
“‘飞鸟尽,良弓藏;野兔灭,猎狗烹。’这话我们祖先就说过了,他们只不过是照着实行罢了。”他听完大家的谈话,揶揄地说。
坐监牢的日子也似乎过得快,一眨眼工夫,民国15年便被毕毕剥剥的爆竹声送进了坟墓,可迎来的并不是所谓“桃符万户更新”的景象,而是笼罩中国上空的杀机,是瘟疫,是饥荒!上海开始杀人了,南昌开始杀人了,武汉也正酝酿着杀人!北平,天津等一些大中城市疟疾像祸水一般向乡下蔓延,而河南等地许多人已将草根和树皮吃光了,正谋算着如何易子而食。他虽然住在牢房里,可那要命的摆子鬼也找上门来缠住不放。早些天,那寒战,那灼热,他还勉强顶得住,可十天半月后,他就吃不消了,好端端地倒抽一口冷气,全身就不由自主地筛起糠来,接着就全身起鸡皮疙瘩,再后就是头昏脑胀,沉入昏昏糊糊的昏睡中,好像整个屋子都山岩般地向他砸来,墙砖、木条尽往他脑门上跺…….他以为他会在这昏睡中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座牢房!死就死吧,人反正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不过,尽管是坐牢,他还是希望活下去,希望有朝一日能干一番事业。
大约已是农历3月上旬,他还没有死。说是他的问题已经查实,将他释放,但要叫熟人担保。当他醒来时,他已躺在一位叫蒋大夫的病床上了。
“蒋大夫,还留着我有什么用?”他喘着气,问正给他打针的蒋医生。
“年纪轻轻的,活下去总会有好处的。”蒋大夫心平气和地勉励他。
蒋大夫是湖南祁阳人,早年曾在萍岛中学读过书,和唐生智的胞弟唐生明是好友。听说李斗与唐生明同乡,出于乡人的职责,他收留了这个快被病魔夺去生命的同乡。他告诉他,与他同时关押的大胡子不服从管理,以煽动囚犯闹事为由给枪杀了,那文弱书生抵不住疟疾的折磨不到十天就死了,唯有那小脑袋因为打小报告有功,被破例提拔了。
“蒋大夫见识真宽,知道的事也多。”他似觉遇到了又一个于小锋,病情稍好,就与蒋大夫拉起了家常。
蒋大夫觉得他实在,在与他的谈话中给他讲了许多新闻,说“中山舰事件”以后,中国又成立了“孙文正义学会”,还出了“宁汉分裂”和“上海大封闭”,总之,国民党与共产党的斗争已经从隐蔽转向公开了,接着是奉系军阀搜查苏联大使馆,是逮捕李大钊等60多人,是驻上海二师血洗宝山路,是肖楚女、熊雄、陈延年、赵世炎、罗亦农的被害。
“要知如此,何又当初!”他长长地叹息着。他的口才本就非凡,与蒋大夫相识以后,似觉相见恨晚,很想在这位留学日本的医生面前表现一番,因此说话很有一些讲究。
蒋大夫虽然是位大知识分子,可他除了鼻梁上架着副高级眼镜,其余地方都显得普通与平常。看来,他除了将他当作同乡外,还将他当作一位知己。
4月17日清晨,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突然冲进医院,一阵翻箱倒柜之后,就抓走了几位医生、护士和病人。
有两个家伙向李斗床逼近,掀开被窝用刀一样的眼睛喝问:“你是李斗!”
“我不是……”他不知所措,有点张口结舌的。
“李斗早叫人拖出去埋了!”蒋大夫急中生智,煞有介事地走上前来。
“据查,李斗投军是就隐姓埋名,假托广西户籍混入第7军。此人与共党关系甚密,不得漏掉!”一个军官如数家珍对着蒋大夫严厉罗列。
“李斗早已埋了,不信,你们可来查一下我的病历单!”蒋大夫义正词严地抗争。
“此人脑顶上有三个旋涡,叫他坐起验证一下!”军官令人将他扶起,然后仔细辨认。
“‘三个旋涡’?这不就是那‘表弟’知道么?”他觉得已在劫难逃,只等着被铐。
“光凭这点就胡乱抓人?“蒋大夫似乎已经得到了一种力量,反倒教训起那军官来。
来人还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李斗,但又见此人头发蓬松,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枯焦,特别是密密的胡楂爬了一脸,与他手上的照片大相径庭,也就没趣地离去了。
5天以后,稍有恢复的他,带上蒋大夫的亲笔信,提上自己的那只小包袱,由人护送到火车站,搭上了这趟从北平开往汉口的火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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