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68年冬天,洞庭湖上,一叶扁舟自浩淼寒烟里缓缓飘来。 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等待,更没有人知道那小小船舱里,坐着一个56岁的老人。 他,就是被后世称之为“诗圣”的伟大诗人杜甫。 那一年,他的船,从白帝城出发,出三峡,过公安,从早春时节一直行至深冬。 此时,老人的头发花白,右臂偏枯,眼花了,耳也聋了。 自公元759年离开长安,近十年间,由秦州、同谷至成都、夔州,他的脚步始终在异乡漂泊。寂寞、贫穷和疾病从未曾离开过他的生活。 向北,是老人的归程。 寒风瑟瑟。消瘦的诗人,伫立在岳阳楼前。 自年轻时起,这地方虽未曾亲临,可它的名字却是记得的。 还是在洛阳吧?当初读屈原的《湘夫人》,记得其中有一句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那么苍茫寥廓的意境,那时候,自己还那么小,洛阳城还那么繁花似锦。 可是啊,谁能料到,从书本到现实,他即将走过整整一生。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极目远眺之际,时间卷起了浪花。 或许,对于一般人而言,今与昔只是岁月的咏叹,可是,在诗人心里,却有他念兹在兹的王朝,那是那盛世之后的苍凉,是再也回不去的从前啊。 此刻,诗人面朝东南,心游万顷。他那苍老的目光,飞过那水天相接的远方。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灵感翩然而来的时候,诗句也其翼若垂天之云。 这,就是他心中的大唐,美丽的江山。 别看如此身衰体弱、疾病缠身的一个人,他的内心却如此壮观而雄伟。 多少年后,有人读到这里,禁不住拍案叫好:“气象闳放,涵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 是啊,如果说,首联中的“今与昔”是纵贯一生的时间,这不就是横无际涯的空间吗? 坼者,分裂也。 浮者,飘浮也。 乾坤者,天地也。 八百里洞庭,仿佛让整个天空与大地都在其中飘浮、摇荡。 想起曹孟德的沧海之叹: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这是诗人的眼见为实,又是诗人的想象魔幻。 王朝由盛而衰,个体四海飘零,所有这一切,不全是因为“分裂”,因为“动荡”吗? 正是这一层象征,诗意悄然由江天的壮阔转向诗人的自怜。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这一行诗里,老、病、孤,哪一个不触目而惊心? 人老了,理想渐渐冷了;人病了,生命渐渐枯萎了,死亡的威胁来了。哪一种窘迫不需要安慰与帮助? 唯一真正可能带来温暖的 “亲朋”却连一个字的音讯都没有。 或许你不清楚,此时的诗人啊,甚至连陆地上的安身之所都不曾有。 自岳州至潭州,他有一年半的时间都在船上度过。 由盛世华年,青春浩荡到而今天地间一叶扁舟。 那是如同一枚草芥的扁舟啊。 天高,地远,水阔,风冷。人呢?“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而此时,他登楼。登楼,能不怀远乎? 远方才有他的故原,才有他最明亮的灯火。 独立岳阳楼头,他看见什么呢?那是一片化不开的冬日凝重。 他的目光终于消失在天际,消失在那看不见、却又是朝思暮想的北方。 那是怎样的一片土地啊。 关山路远,烽火不断,民生凋敝。 致君尧舜上,再传风俗淳。他的血,依然还是热的啊。可是,那遥远而亲爱的北方啊,此刻就像压在他心上巨大的石头。 他想着家园,想着童年,想着飘零,想着繁华散尽,离乱未央,所有的语言都飘落在云水之间。 他站在楼上,不,他也成了那一座楼。 什么时候他苍老的脸上又是涕泗纵横? 不再有感时花溅泪的晶莹,不再有涕泪满裳的激动,只有滴落的无声。 一行泪,就是飘泊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