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型男

微言网编辑部

曾江先生确是一代型男。
其型也，不仅在于年轻时的俊朗，中年时的熟魅，以至于老去后的优雅，而更是立身处世的淡定与潇洒。广州、上海、香港、美国；建筑师、演员。一口流利的美语，所以能在好莱坞电影里进出。一双内敛的眼神，所以能忠能奸可正可邪。是的，70岁以后，腰背弯了，肚腩突了，然而穿起剪裁得体的西装和高领白衬衫，再戴起墨镜，依然有教父级的气场。手指间夹支雪茄，吮一口，吐出白雾，指点江山，风云色变，老去有老去的腔调，远比强装少年的同辈老男神来得入型入格。
这次不幸逝亡于酒店房间内，尽管使人哀伤，却另有一种戏剧性的“型”，来得突然的悲剧是最具震撼力的悲剧，仿佛在窗台留下的桃花扇，让人想念，在那狭窄房间里，一个87岁的老者，在最后几天的日子里，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
年轻时的曾江曾到西班牙学画，有绘画的天分和训练，在百无聊赖的时光中，有没有执起小桌上的笔，用酒店提供的简陋白纸，描绘一下透过小窗户窥探入眼的城市景貌和路人容颜？据说他好打麻将，却同时好文艺，是个“文老”，曾在访问里大赞贾樟柯的《山河岁月》。那是镜头移动缓慢的文艺电影，连许多文青都看到呵欠连连，曾江却视之为心头好，慨叹到底要有多少人生历练才编导得出这么深刻的电影。那么，除了画画，曾江有没有用写作解闷？执笔记下自出道以来的影圈所见所闻？有没有写回忆录？
当然难免想象在死神来袭之际，曾江先生可曾来得及惶恐？可曾念及，一辈子演了这么出涉及死亡的戏码、枪杀、砍杀、自杀、击杀、杀人和被杀，统统演过了，但这回可是动真格，没有NG有Take 2，甚至没有镜头，或者说，他的眼睛就是镜头，目睹自己走向死亡的历程，这时候的他，可有什么遗憾感触？最后见到谁，又最希望说什么？
在悲剧的终结里留下悬念，哀伤的问号，最能让人久久追记。
至于回港入住隔离酒店以前，曾江另有“型”的行为。独自到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旅行，报道里指他自白，“我活到现在，见过的世界都是人家给我安排的，我到任何地方都有人照顾。这次我是希望自己一个人照顾我自己，在走动不方便、容易疲累、不熟悉科技产品的情况下，找我可以接触的世界”。老后的浪漫需要强大的勇气，曾江向世界证明了，他有。
曾江36岁时演《昨天今天明天》，那是出谈瘟疫的电影，他饰演周处长，成功领导抗疫。没料到52年后的现实世间，他并非处长，却仍逝于跟抗疫相关的事情，亡于防疫酒店的隔离房间。戏里戏外，异中有同，悲归悲，却不失为另一种带戏味的“型”吧？

作者： 马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