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烛光摇一丈红

微言网编辑部

活到今时，她有这个开嗓放歌的辉煌时刻，宇宙给她的，尽情摇曳生光，凤烛未完，还有一丈的红火光焰，仍享有数十年风光。
以前住在旧公寓，楼顶总有发出恼人声响，多数在夜半——桌椅拉动，急促脚步声，重物落地轰然巨响，几疑是幽冥力量作祟：我不堪其扰，只好祭出法宝，播放粤剧女伶的曲子，稍作对抗。锣鼓声之后，那把凤凰啼鸣入九天的嗓音，是有龙头凤尾的名堂，和一般传统意义的花旦唱法略有不同，上世纪50年代创始的红腔女腔，要隔了30年之后灌录的CD，曲目已经是经典了。红线女香君坐楼，一代天娇，昭君塞上曲，更有从前的摇红烛化佛前灯——里头夹带小曲，也就是后来有名的《红烛泪》：身如柳絮随风摆，历劫沧桑无了赖，鸳鸯扣，宜结不宜解，苦相思，能买不能卖。她的歌声穿过时空，此曲离开了原剧，独立成歌，原来的情节大概没有人记得，而红烛泪流传至今，许多习唱粤曲的，几乎唱得滚瓜烂熟——夜里红线女的歌音，无形众生听见会震耸难安吧，还能作怪？她的祭塔，唱的是劫后雷峰塔倒了，白娘娘见天日，叙述前情：……未开言，不由人，珠泪双飘，叫一声，仕林儿，细听从头……字与字之间，音转得千回百折，她那份迂回而飞越云天的诉衷情，未必就是白蛇的幽恨，而是红线女自己的曲折心声，拉腔，只闻得噫—噫—噫—百折不挠的拖沓下去。红尘俗世的卑微人等，只能俯身贴耳恭听。活到今时，她有这个开嗓放歌的辉煌时刻，宇宙给她的，尽情摇曳生光，凤烛未完，还有一丈的红火光焰，仍享有数十年风光。
以前晚到录影带时期，就有人录制黑白粤语片来贩售——于是见识到红白牡丹，两朵姊妹花，红线女白雪仙各自偎傍，互显艳色。时装电影里，两人穿着伞型裙，在布景大屋子信步来回，情节都是小事小情，无甚大义。伶星不分家的时候，怕电影照搬大戏，坏了戏班的上座率，即使戏名跟着粤剧本名，背景却是现代时装，加插主题曲，就算是改编的了。她那放浪形骸的一代名花，舞女一丈红，甚至于《原野》的金子，恣意大笑，尽显红线女的本色。更早的《审死官》，也就在后来的vcd时代出土面市，窥见她演宋夫人的泼辣生猛。她也演过烂衫戏，例如改编赛珍珠的《大地》——收敛艳光，一派农妇模样。我小时候的70年代，吉隆坡金华戏院总有他们家光艺公司的粤语片广告牌，看来随时会旧片重映：《胭脂虎》就是这样的片子，而且男主角居然是极为年轻的谢贤。1959年是分水岭，她拋下一切披戴的华贵珠光，回归新中国。偶尔会找到这时的红线艳痕——旧月历纸残余的一张，她气定神闲，手执檀香扇，一张脸微抹桃花红，美到恰如其分，没有跋扈，没有越矩，东方美人的典范树立在此。这之后是搜书院，是关汉卿，是沙家浜阿庆嫂，前尘往事全然在风中飘散，即使记得，也当作虚无。路线正确了，红线女已经是全新的人，重生，然后倒下再重生。
几年前看了马鼎盛的《我的母亲红线女》，名气响亮的妈妈对他来说显得生疏而遥远——书里写母亲，更多是写他自己。他对她有着爱与恨——我也看了他上节目谈红线女，那些评价她粤剧艺术的字句，有肯定也有不认同……她致力演出的甘于出塞的昭君公主，一个快乐版本的王昭君，自然是彻底政治洗礼的王昭君。黄霑访问她——红线女妆发一丝不苟，眼神和声线语气，是讲究的，强调的是回到祖国怀抱，才能展开一场追寻艺术的自由。马鼎盛说不文霑忍得辛苦，不敢在红线女跟前爆粗……没说的是，红线女其实根本不怕任何男人口头上的脏字什么的，只是一般人慑于她的威名，不免自行收敛。马鼎盛在家庭聚会里讲了一个黄段子，逗得红线女笑出眼泪来。一个一生严谨的母亲，终于一下子放松了。我浮现的最早买到的《红线女独唱会》录影带，里头看到的是浴火凤凰的红线女，蓝纱长礼服，眉眼笑颜，恍如她的徒弟南红，她不只没老，还有如回春有术，是活生生的再春花。当然再后来她拍摄一连串的折子戏，化妆术仿佛更上一层楼，娇俏的西施浣纱，貂蝉拜月，在一个个美人的戏词里，她又重新战胜了时间。

作者： 李天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