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难以忘怀的慰藉

李浩然

一次难以忘怀的慰藉（散文  载2015-04-07_10:21）

             李  石

少年时候，读《三国演义》，记得那位年少得志的周瑜有一次竟趁酒醉作歌持剑狂舞曰，“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很为他为自己的成就感而无限快慰而击掌。

成年以后，几经折腾，不得不选择只和“十丐”搭界教书这个行业，因而有时就不免想到：此生要能获得周郎那等慰藉，怕是要派上“遥遥无期”了。退休后，尽管自己仍然常常生出“桃李满天下”的感觉，但当听到某些人所谓“世风日下”“人走茶凉”的慨叹时，也难免有些信心不足。

然而，五年前的一次小聚，不仅让我对它有了信心，还让我一直难以忘怀。

那是2010年7月底的某天晚上，我在关上键盘休息时，突然接到大女儿一个电话，说某届郑海群几位同学次日上午要来看望我。

“郑海群？”这时，我已经七十有四，从1996年退休后在学校忙了几年就住到了省城，十几年里，虽然还和不少学生有些联系，但毕竟年岁已大，不愿作“桃花源中人”也是“桃花源中人”了。

当晚，我躺在床上，想：在自己整整37年的教学生活中，大约多和所教学生当了“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以心交心，不少学生都把我当成他们的长者和知心朋友，他（她）们毕了业后，无论到了哪里或从事哪种职业，多曾给我写过信，打过电话，使我在这寂静的暮年里，得到许多同行难以得到的安慰。至于这一九七九届的几个学生，要在这流火七月从四面八方聚集来看望我，别说谈话，就是见上一面，也应该是一次难得的慰藉。

郑海群，东安横塘镇人氏，圆笃笃的脸，身子很结实，从读小学起，就写得出一笔很出色的硬笔字，无论是当年或以前以后，很少有人见他有过愁容，更没有人见他在别人面前涌出泪滴。

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次年，他被分配在我所教“快班”读书，因为年纪小，个子不高，我给他安排坐第一列讲台下面那个座位，他大约觉得那地方于他不便，就在课后一个人走到我房里，带着几分稚气和十分认真的口吻对我说：“老师，我那同桌爱放屁，我嗅觉灵，常常不好受……”

我不很相信，还认为他大约上课爱玩小动作怕老师容易发现他而生出这等馊主意，就说：“这不是理由。”

过了几天，他又走进我的房里，圆圆的眼眶里突然滚出几滴眼泪来，然后低低地说：“老师，您是知道我爸的，您就让我换个座位吧。”

我知道他父亲原是一位很优秀的农村小学教师，曾被错划过右派，在那长达二十年里遭受过许多不公正待遇，听小小年纪的他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动了感情，说：“那你就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同桌吧。”

后来，他就和刘绍映坐在一块了。

刘绍映，是班上特别守规矩特别思维活跃的学生，不到半年，他们两个都成了班上的佼佼者，多次受到老师和上级的表扬。

高中毕业那年，刘绍映以出色的考分被重庆电讯工程学院本科录取；他数理化稍次，被省内一所商校录了去，毕业后，被县商业局要去当了一名秘书兼会计，那年月，还特意送了我一只电炉取暖箱。

“我就只能在这里当一名秘书？”机构改革春风吹到县里，他就立即请求停薪留职，请了几个师傅组织起一个“神斧”建筑队，先在县内小打小敲，后不断发展壮大，不到十年，这个“神斧”名气也就大了起来，成了永州市内乃至湖南省里很有实力的“神斧建筑集团有限公司”……

第二天早餐后，两辆斩新的小车就开进了我暑期回住的校门。停车后，齐刷刷走出四个人来，一看，就知他们是郑海群、刘绍映、唐贵月和唐松江。看模样，一个个都很成熟了，还没进楼口，就和还站在楼上的我打起招呼来。

有人说，一别若干年，再见泪涟涟。整整31年了，如今人长寿，也占了人的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一了。这些年里，他们虽然与我有过某些联系，可此次毕竟还是久别重逢。坐下后，每个人都有一种直觉：就是千言万语都不知从哪里说起。

老伴见他们一个个还流着汗，就忙着为他们倒茶，我反而站在客人一边，说：“让他们自己动手，免得生疏。”

唐贵月大他们几个月，早就当了市公安局政委，我就点他的名，说：“还是长幼有序吧，由你先说。”

这个原在省公安干警学校读书用自己节省的伙食钱为我寄过保暖鞋的学生，听了我点名，竟然让那张脸红到了耳根，我一再鼓励，他才一字一板地说：“我，太平凡了！每闲下来，总觉得离老师的要求太远……”他停了一下，又低着头说，“不过，老师当年给我题写的座右铭‘凡事要三思而行再思可以’，我都一直牢记着，而且也一直充当我和家人的行动指南。”

天哪，31年了，他竟然还把我的这句不少人认为“过时了”的话记在心上，并且还充当他和家人的行动指南！我这一介最普通不过的教书先生，除了满身都充满欢快，还能说些什么呢？假若我要说“这我太感谢你了”，不是明明白白让身边这些也快“知天命之年”的人反而难堪吗？

我，无论如何，知足了！

“该刘绍映说了。”唐贵月见我一时还没能平静，就把自己的尴尬转给了刘绍映。

我知道刘绍映原在南海舰队服务，后转到地方，已是广东省某大集团公司的总经理，他的部属早在广东和广西大显神威了，此次他是专从广州赶回来的，就说：“听说你的事业早就是“深圳速度”了，有什么绝招？”

这个原就把他参加工作第一次荣获的奖品__一把精致的折叠伞寄给我的刘绍映,本就很有归纳力，谦逊了一会，就直言不讳地说：“要说绝招，那就是一向奉行了老师原常给我们说的那句名言——凡事要多问几个为什么。”

是的，当年我确实反复给他们说过：自己不如别人时要问三个为什么，自己和别人不相上下时要问三个为什么，自己超过别人时更要问三个为什么。

听到这里，我一下子好像比周瑜还周瑜起来，不喝酒也意气风发发的，多年来沉积的几分空虚和自卑，已经随着电风扇的呼呼风响而飘到了爪哇国！要说知足，听了唐贵月的话后是十分，这时己经是十二分了！

唐松江，他一直在云南发展，成就也很卓著，但他一直没从我读过书，又加上他很谦虚，我也不便点他，这最后要说的当然就轮着郑海群了。

这时的郑海群，尽管心里高兴，但怎么也掩饰不了他的几分病容。他第一句话就说：“我今天能千里迢迢来看望老师，实在是我此生的最大幸运。”

我想，他能北京回来，何止是“千里迢迢”，应该是“不远万里”了！为不让他过分伤神，刘绍映就代他说起了他过来一段很不寻常的心理经历。

他2009年春天自觉身体有些不适，后经医生检查，说某个部件出了最吓人的大毛病，要到北京某大医院去动手术。就在这人生的最重要关头，他想得最多的，一是他八十高岭的母亲，二就是他读高中时我这位老师了。

去北京前一天，他就叮嘱哥哥和弟弟说：“父亲过得早，没能享到福，你们要特别孝敬母亲她老人家。”

手术的当天早上，他又特地将正在大学念书的女儿要去，然后语重心长地招呼她说：“我之所以能有今天，与我读高中某老师的教育很有关系。眼看三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能很好地报答他。他当学生时就受过不公正待遇；如今年过古稀，仍然清苦，还常昼夜伏案。要是我下不了这手术台，你就带着我给准备好的东西拜见他。”

他的女儿，自然一直没见过我，但对她父亲的这个嘱托，却很能理解，说:“爸，您一定会好的。您那老师也一定也等您亲去见面的。”

他听女儿说下这些话，似觉有些模棱，也就突然严肃起来，说道：“孩子，奶奶的事，我已经交与你的伯伯和叔叔了；而看望我老师的这件事，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女儿见父亲平时很少这样郑重其事，就嗯咽起来：“爸，难道这就是您最后的心愿了？……”话没说完，父女两个都呜咽起来，把周围的医生和护士都感动了。

半年后，他出院了。他的第一念头就是约好他的几个相好的同学来看望我。

“今天，三十八九度了。你还没全恢复，应该是身体要紧呗……。”我家老伴听到这里，率先涌出了热泪。

大约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的这一引发，在座五个大男人的眼眶里，都滚动起了深情的泪花……

面对这位现在还略显疲惫的郑海群和其他三个风尘仆仆的学生，我除了自觉很感愧疚外，还很为他的这番良苦用心感动不已。

我这辈子，只有当年在县教育局领导一边宣布为我等一行平反、一边敲锣打鼓派少先队员为我们献上鲜花时哭过，今天还是第二次！人生在世，什么升官发财，什么扬名显姓，什么念念不忘……有许多都是说着好听的，它们不可能让人的心灵如此感动，更不可能在别人并不需要再帮助的时候还如此铭心刻骨！这其中所获得的快慰，也许是当年周瑜作歌舞剑时还不曾拥有过的！

这次相聚，距今又五年多了，他们各自的事业都在正常地发展着；我的这种慰藉，也一直在不断地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