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一四八)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58 无需困惑的困惑(3)
也许是他还有些天真,或许对于何石松还缺欠全面深透的了解,竟在第二天上午走进乡政府,请他出具一份当天烧毁他们夫妻俩亲手递上去的各种历史证件。
“那些鬼东西我还没曾看过,我能知道那上面写了些什么?”正从房里打着呵欠出来的何石松,连头都不抬一下,就轻飘飘反问他们。
他本想发火,骂他个狗血喷头,可又想到他如今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就尽量克制自己,用商量的口吻询问于他:“记得你当天就说过,你烧了它们你负责么!”
“我现在和你说话,不就是在对这件事负责么?”看来,他何石松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把嗓音提得高高的。
见了何石松的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再听见这段“屎不胀人屁胀人”的回话,他再忍耐不住了,也提高声音进行反问:“你这种态度是对人民的事业负责任么?”
“是你在领导我,还是我领导你?”何石松当然知道自己是站在理亏的一边,但他也知道而今站在他面前的李斗不仅曾经是他父亲的老对手,也曾一度当过他的阶下囚,他不能在他的面前失去威严,更不想让他在自己的面前或者他可以把持的乡人民政府的大门内外得到任何好处。
他知道自己今天已经遇着了一个文盲加流氓无赖中的无赖,即使与他争论一全天,不仅毫无意义,这个问题也是以难以解决的,就改变主意去找乡支书何传桂,希望他能主持公道或者向何石松做点工作,把当天烧掉的证件开出个证明来。
“我看这样吧——”何传桂知道自己是支书,说话办事应该委婉些,他见这人已经下了决心要将那件事弄个水落石出,也就打起了圆场:“我以为,就他开个证明也不一定有用。您俩既然是从湖南革大回来的,就费心到长沙走一趟,再到那学校补开一份行不行?”
在他何支书看来,他何石松还是当今李区书的红人,也是他这个乡的老搭档,他不能顾此而失彼;何况,这土地改革了的乡下,还有着不少不愿退出历史舞台或明或暗的敌人,他们时刻都可能出来杀人放火,搞破坏,没有了他手握枪杆子的何石松,这个地方还能太平无事么?更何况,他们两口子当不当教员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想到这里,他也就这样“两全其美”地告知对方。
他想,既然如此,僵持下去也是没有用的,于是就告辞出来,决定回家与妻子商量。
“这个时候去长沙不就等于出国?——何况这革大学校早就解散了!”龙驰湘而今虽然已是家庭主妇,可凭她的学识和经验,一开口就说准了这事的要害。
晚上,她见丈夫似乎还不甘心情愿将这快要到手当教师的机会放弃,就想出一个新主意:“听说你那刘铁汉还住在永州城东居住,他也许还保留着革大的‘同学录’,你要是不甘心,就到他那儿走一趟。”
也就因为这样,他就于次日清早一个人前往永州城城东去找他当年的老部下。
这天下午,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原是道县户籍而后被招赘在永州东门外的刘铁汉。
谁料,这位当年曾叫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的钢铁硬汉,已经发秃齿落,要不从大模样辨认,几乎让他不敢与他打招呼。
“哎呀——当年铁打钢铸的铁子汉怎么会是这番模样?”一见面,他就像当年与他相处时那样毫无拘束地开起了玩笑。
刘铁汉一听,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发出深深的长叹。他将怀里抱着的那个用吃惊眼光看着客人的小女孩交给一个衣着不曾修检的女人,然后一言三叹地告诉他原来的老上级,自从“零陵大火”以后,他那地方都在不断深挖美、蒋特务,凡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事的军、警、宪、特,都要三天一汇报五天一集训。他在一次汇报中与乡干部顶了一阵,乡干部竟把他当成敌特骨干分子处理,如今还被人监管着;至于他从湖南革命大学返回所带的那些东西,早就被乡政府收缴上去了。
他原本还想在他家里住上一夜,叙叙旧谊,可主人并没那个意思,还似乎希望客人越快离开越好。再看那位头发蓬松的女主人,竟还面带怒容,不断用那双大眼睛打量他,大约正在心里责怪自己的继配丈夫不应该与他这位不速之客谈个不休,继而,她手上的那个毛发稀疏的女孩,竟在她身上撒起尿来,将她的衣襟撒得水淋水透的,她就倚得鼻孔发血,一边有巴掌无巴掌打她的小屁股,一边还敲壁惊柱头说:“就你这种人不识懂,早不拉尿晚不拉尿,偏偏就选在这个时候!”
他心里明白,这是女主人在下逐客令,自己再不尽快离开就太不识相了。最后,他连热茶都没呷上一口,就匆匆告别主人。
“实在太对不起了!”男主人在将他送到街口时,用缺了门牙的嘴,多次重复那句原话。
当晚,他跑到大西门外的客栈里住了一夜,次日只得怀着满肚子大气上路。
这天,天气还好,一路阳光,一路欢声笑语,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在路过当年他投军不着孤身只影身无分文从永州返回被迫露宿过的戏台前时,不禁百感交集!
想当年,自己逃离地主豪绅的迫害是那样心切,报效国家民族的愿望是那么豪壮,其后又多经奔波,投身北伐,奔赴江、浙、苏、皖,带领数以千计的热血男儿,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无数次地出生入死,湖南和平解放关键时刻,虽谈不上作出了决定性贡献,然苦劳和牢骚还是不小的,如今,北洋军阀早已寿终正寝,日本鬼子也被赶出了中国大地,蒋家王朝正被彻底捣毁,新中国更是如日之升,从“革大”返回那天起,就希望自己和家人能有个美好归宿,可今天呢?自己不但没有做错什么,还不断为新政府效力,为人民做好事,却这样被人耍弄,被人无端卡压,每每做着这种种毫无意义的无奈奔波和枉费心机的无聊事……
唉!他长叹一声,不觉对自己当今的处境而开始困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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