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九十八)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42“陶罐经”的霉变(1)
在当时人们的眼里,趸卖陶罐的是下九流中之下九流人,而且非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不可。论地位,它与叫化子只是名称不同。乡下人在斥责别人把事干砸时,出口就是“你家祖爷陶罐卖多了”,或者说,“我靠你家子孙都卖陶罐!”
再说,田社村的陶窑,尽管它有数百年历史,但烧制出的东西,不但粗糙,还怪模怪样;小的如沙钵、茶罐、油盐坛子,大的腌菜坛子、装酒缸子都要模样没模样。在当时有脸面的人骂没脸面的人时,总会脱口而出:“你怕是田社村的陶货吧!”更有些无聊的人,还不怀好意地给它编了很多难听的笑话。
比如有个笑话说:一个后生给他女人买了一只田社村的尿钵,不仅表面斑斑驳驳,形状也歪头斜脑。一天夜里,女人要小解了,丈夫讨好她说,“我来撑你尿吧!”,女人求之不得。谁料中途丈夫失手,将她跌落在那尿钵子上,将那东西蹭了个大缺口,弄得她日后连那事都做不成,更莫说生孩子了。两口子大骂田社村的烧窑师傅“死人倒屋”……
更有人造谣说:“男人用石溪河的陶壶喝了茶,生出的儿子是歪鸡巴;女人用石溪河的陶罐撒了尿,生出的女儿刮鸟鸟!”
真是三人成虎,抗战前,只要湘潭货一到,这石溪河田社村烧的陶罐,鬼都不买。当然,上面的许多鬼话都只能吓退那些没头脑的人,实实在在的男人女人,老公老太,还是心中有数的。
至于小艰要趸陶罐,自有他的主见。财宝老人将家中的20块大洋要去了,他必须尽快去挣。挣来了,不仅可以杜绝父母因钱而逼他成婚的苛求,还可使全家人“有钱人胆壮”。日本人退了,这物不美而价廉的东西很抢手。近段有人说,“田社村的货打烂一头还有一头”,意思是,不打烂这头起码可以赚“对本”。
既然这样,这13岁的小艰就铁定心思,非去尝尝它的滋味不可。
他出发前,母亲就教给他些入窑的起码规矩,因为那烧窑老板是极其讲究这些规则的。
比如说,到了窑门口要行跪拜礼。又比如说,那陶罐搬出了窑门后不得再搬回窑里去;装上筐的货,不得再卸下来;挑出了场的担子,不准再返回去;叫“窑”要称“宝窑”,叫“师务”要叫“宝师务”或者“宝师爷”;叫“陶货”要称“宝货”,绝不可以叫“坛坛罐罐”。否则,老板就不高兴,对你不理不睬,等等。
小艰是个有心人,又经受过许多世事,母亲的话,就自然全都记在心里。而且在出发的第一天,还有幸在路上拜上了一个师父。
那师父叫蒋米贵,毛竹湾人,40出了头,为人直率,嘴巴可多,是个“老陶罐”。当年他也曾跟他村人到小艰家吃过“斗良命案”混账饭。如今,他听小艰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是了”,就主动一路上教起他的“卖陶罐经”来。
他说卖陶罐也有人发过,但必须要有“四劲”:即“挑劲”、“叫劲”、“拗劲”和“省劲”。
“挑劲”。就是要腰板硬,脚劲足,肩膀皮厚,一年365天不歇息,百十斤担子一气可以挑出十里八里,甚至一个上午可以挑到永州府。你挑的少,我挑的多,你跑的慢,我跑的快,你走的近,我走的远。我不就赚钱了?
“叫劲”。就是要一路叫过去,放胆叫喊,叫出一种怪声怪调。让男人的阳刚之气充斥满村、满庄,那些有钱有势的年轻女人,在家坐寂寞了,只一听,就走出门来,要过把男人“眼睛瘾”,不怕她不买货;要是把狗逗出门来,那半老大婶大嫂就出来解围,这时你就夸她这里好那里妙,生出聪明儿子都是好吊吊。她何尝不买你的货?
至于“拗劲”。就是你要“拗”时间。有句顺口溜,叫“会做生意坐跛凳,不会做生意满村撑。”有些人想要又不想要,你“拗”下去她就会要的;再不要就会夸她的好话嘛。比如说,她长的靓,你就夸她天香国色;她眼睛长的活,你就夸她“灵泛透顶”;她什么也不美,你就夸她衣服、鞋子很起眼,甚至夸她祖爷、祖奶十八代前就既聪明又能干,她必定要买你的货。
至于“省劲”。就是要省吃俭用,积土可以成山嘛。
小艰已经较有阅历,对于这位师父所说的“陶罐经”不说是五体投地,也佩服得八九不离十。
可是,在当时的社会,他运用他所学到的这所谓“陶罐经”,却让他碰了几鼻子灰。
先说“挑劲”吧。
“你也能来做宝罐生意?”满头粘着窑灰的窑老板,看了这乳臭未去的小家伙,还以为自己花了老眼,用那兔子一样的尖嘴向他发问。
他突然遇到几分轻蔑,觉得受到了侮辱,本来抱着平常心理,却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长出一股牛劲,用成年人的口气严正地反问:“做陶罐生意还要讲资格的?”
“哎嗨,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窑老板再过细一看,不觉吃了一惊,面前立着的小家伙,不仅身材像座小铁塔,说话也很老成,他拍了拍身上的厚厚的窑灰,突然讨好似的说,“我是说你是我们难得的顾主,我的宝货任你挑选。——只要你有力气!”
听了窑主的话,小小的他顿时活跃起来。他心里暗想,我今日就凭这点零钱将你的宝货装个够,反正这话是你老板自己说的。于是,他挑呀,装啊,不一顿饭工夫,就将两只小筐装得像两座小山。
“你能挑这多?”窑老板不禁又冲着他发问。看样子,他有点后悔了。
“我能!”他用力一撑,担子就上了肩。俗话说,“堂屋起肩捞捞轻,半途才知路难行。”小小年纪的他,尽管出发时踌躇满志,待挑上那满满的一担货再返渡小河登上码头,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轻松自如了!在走出不几步,就只觉两只膝盖总往前面打弯,气也越来越粗,比去年跟随父母挑土填路、拉犁以至车水灌田都要艰难得多。除了要担着它们不断上山爬坡,还要绕过这堆那坎,最要紧的是要时时刻刻当心那些已被挑出了几里的东西一不小心,摔下砸去这嘴那把,或者全被摔个稀巴烂,不但没利可图,连老本都要白费。
太阳离地一树高时,他来到了小樟村口。他希望下段路平坦些,以便及时赶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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