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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沉重的岁月》精彩部分依次连载(四十九)
(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 李 石
24 落泊大中原(2)
下午4点,火车开进了汉口车站,长叹几声,如释重负似的把满车乱糟糟的人群全部倒在狭窄而又阴暗的汉口车站。没有欢声,没有笑语,从人们呆滞的表情上,他已经深深地意识到汉口也决不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他决定多几个心眼,待机而行。
他将那小包袱寄存在行李寄存处,胡乱地啃上两个玉米馍,就怅然若失地向汉口街上走去。这偌大的汉口,再不像往年那样热闹了。大多数店铺的大门半掩着,有的机关被贴着封条,有的铁门还残留着乌黑的弹洞,就是大门全敞开的几家洋行,生意也比先前冷落多了。那大约过旧历年时写下的“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对联,松松地在风中摆动,似在对它们店主进行绝妙的讽刺。人们擦身而过,不仅表情冷淡,还带着不少惶恐,好像稍不留神就被对方抓住某点特征而被逮入监牢。电杆下,厕所旁,楼梯角,全是三五成群的难民,虽然还刚入4月,苍蝇就肆无忌惮地绕着他们嗡嗡飞舞了。
在沿江路的一块木牌下,横七竖八地贴着许多布告。显赫的大字告诉他,凡共产党员都在被通缉。再过去一点,两颗还滴着鲜血的人头拴在一个高高支起的木架上,苍蝇已将它们围得水泄不通。他不敢再往前走了,怀着一颗悬揣的心,失神似的回到车站取出小包准备去汉阳找个小店住宿。
汉阳,这三岔江口是他去年曾与许多北伐勇士鏖战过的地方,那江滩上,那街道中曾洒下过许多勇士的鲜血。可如今一年未过,它又似乎全部落入敌人的手中,满街上是头戴高统帽的外国水兵,他们一个个耀武扬威,滴溜着那鬼火似的眼睛,似专找中国人开心。有两个英国大鼻子推着一铁桶残羹正向大江里倾倒,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中国人,没命地向那边赶去,用自己手上那又脏又破的瓷碗、木瓢,去抢、去争夺,直践踏得那些跌倒在地上的弱小者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
“打发点吧,救救我可怜的孩子!”
“求大鼻子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哪。”
那英国大鼻子,一边掩鼻,一边用木棍敲打那爬向他们身边人的脑袋和脊梁。一位长相不差的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举着一只木碗向那英国佬走近,两只眼睛带着几分凄凉,大约是想要点剩饭菜去解救那再了爬不动的母亲的饥渴,那英国佬竟嘻皮笑脸地一把将她的单薄的胸襟扯开,然后用那鹰爪似的手指,捏她还未完全隆起的小奶子。还未完全恢复的他看到这一情景,毛发不觉倒竖起来。他很想几步跨过去抓住那大鼻子狠揍一顿,但他很快就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该死的中国人哪!”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为整理一下几天来纷乱的思绪,他决定一个人上龟山看看。
龟山,确是一只名副其实的乌龟。满山坚硬的岩石恰似一身铁黑的龟甲,粗短的头颈坚硬地直插江心,似想涉过江去与对岸的巨大蟒蛇交个朋友或者决一雌雄。他一个人立在那隆起的脊背上,看那浩渺东去的大江,再联系昨天在镇上的所见所闻,他的心不禁有几分紧缩。
记得8岁那年,他与村上几个小伙伴在村前的池塘洗澡,竟然逮住一只大乌龟。伙伴们说逮住那东西要一辈子背时,逮到家里去更要全家倒楣。他不信这一套,直将它捧回屋里偷偷养起来。不几天,被从外面做手艺回来的父亲发现,叫他放回原处,让它与“家人”团聚,他当然照办了。可是第二天晚上,那只被放出的乌龟竟又爬到他的家里来。村上人说,只怕是只神龟,将它捧到祠堂让大家向它烧香磕头。后来竟有一条镰刀把粗的手巾蛇爬来与它相聚。也许它们原本一家,相亲相爱并不是怪事;后来,那条“手巾蛇”将那乌龟咬了一口,乌龟也就中毒死了。乌龟一死,村上果然死了几个人,自己家也几乎家破人亡。当然,他还明理,不很相信这些迷信说法。但眼前所见的这龟蛇相争和几天来的所见所闻,不能不令他忧心忡忡:拼命北伐的勇士被通缉、被砍头示众;将中国人当牲畜一样虐待的外国洋鬼子被招到大街上耀武扬威;那些用脊梁骨在黄土地上拱出粮食来养活达官贵人的劳动者,却为讨得一口剩饭而遭受侮辱!他从这些简单的现象中得出一层很深的道理:一个民族或者一人国家,要是内部争斗不息,任何人都不可能过上好日子。远望那东去的大江,环顾那广袤的中原,他多么希望这“龟”、这“蛇”能和平相处,能给老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处所!
在返回的小道上,他下意识地看到一个尖嘴猴腮的“小神仙”,正为一个中年人算命。见那中年人连连点头,他也不觉来了兴趣,竟在旁边蹲了下来。
“你昨天从北边来。“那算命先生竟还未待他发话就冲他点拨起来。
“先生何以知道?”他有点瞠目结舌。
“你原是军人,作战勇敢,只因多为小人算计,还不能很快得志……”“小神仙”似得寸进尺,竟说得滴水不漏。
“小人算计倒不错,勇敢不见得。”他虽然连连谦逊,心里却又不免生出几分惊奇。他停了片刻后不觉又问,“敢问先生,你以为在下前程如何?”
那先生在听完他叙说的出生年月时辰以后,又神秘地观看了他的五官和身材,郑重地发下两句话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还想央请先生指教,那先生只将那精瘦的脑袋作货郎鼓一般摆动,再也不作答话。
在他刚回到店铺时,大街上就传来消息:国民政府已迁来汉口;汪精卫已到南京与蒋总司令谈判;毛泽东已被赶出共产党中央;没放下武器的工人纠察队有的被缴械,有的被当场击毙…….“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已深深地意识到了时局的严重动荡。
尽管“小神仙”教他“回头是岸”,他还是决定往前走,即使不再回到老家,也还是要回到湖南去。那儿的山水,那儿的人,即使也算陌生,但毕竟比在这里要多几分情谊。这天,他胡乱一吃完早饭,换上在当铺里购买的半新不旧的便衣,拎上那个小包袱,告别店主,就向轮渡码头走去。
这轮渡码头也像前那汉口码头一样,挤满了南来北往的男女老幼。上船进口处,除了立着几个高大的检票员,还似乎夹杂着几个暗探。他们时而查证件,时而扣腰包,甚至还向一些年轻的女人动手动脚。他看得明白,正走到检票员身边的一条大汉,被说成是刚扛过枪的,当成工人纠察队的人抓走了。
轮到他上船了。他将船票递过去。
“往哪里去?”检票员目光直逼。
“回湖南老家。”他十分镇定。
“当过兵的?”那人直捏他的肩膀和手掌。
“原是北伐军士兵,今被缩编返乡。”他本想自报生意人,但立即想到,这检票员的两只眼睛像鹰眼一样在溜动,肯定是个老奸巨滑的东西,报得不当反而自找麻烦,于是灵机一动,干脆报个军人。
“身上有证明么?”
“证明?”他迟疑了一下,“早被扒手扒了!”
“有其他文字证明么?”那人仍然步步进逼。
“噢,记起来了!”他突然想起临走时蒋大夫给开的介绍信,于是他将它从衣袋里掏出来。
那人“呸”了一声,立即讥讽地说:“这算什么证明?我早八辈子就没见过!”说完就顺手要将它撕掉。
不知是什么东西给了他的勇气,他一手将它夺过来,并且理直气壮制止:“你敢——!”
那人见来头不对,立即睁大双眼仔细观看。当他看见那信封左下方的落款印的是“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部”时,连半句狗屁没放就让他上船了。
说也奇怪,这来回摆渡的轮渡的下等舱里,除了一部机器和一些家什,还躺着不少伤兵。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那肮脏的舱板上,满身沾着血污和烟沫。有的断手,有的锯了脚,有的脑袋还缠着已经变成污黑的绷带,连屎尿都拉在自己身边。问船上工人为什么让他们住在这种地方,船工只是不答。他虽然自顾无睱,但对于船舱里那些曾与自己有过同样命运的伤兵的处境,却生起了不少同情心。他怀着几分歉疚,拎着那个小包向舷梯走下去。
“妈的巴子,你也充起好人来啦!”一个只留着左臂的伤兵恶狠狠地骂过来。
“大家快动手,将他丢到长江里去喂鱼!”一个拄着一支拐杖的伤兵,唦哑地号召。
“把他的小包缴了,让老子们换点酒喝个痛快!”
他见他们七嘴八舌,想说明一下自己也曾是北伐军,也曾负过伤,但那些断手断脚的家伙,根本不听那一套,只顾没头没脑地拖拉推搡。刚才呼喊要将他丢到长江去喂鱼的,竟大声叫嚷:“我们就专打那些成天叫喊北伐的——今日里叫老子北伐,明日也叫老子北伐。到你老子受了伤,鬼也不来管你老子了!”
那人用两只充满仇恨的眼睛盯着他,好像他们身上的伤痛全是他给害的。
“让兄弟上去是了!”他深知已经闯祸,就连连作揖告退。可那些早就满肚子怨气的伤兵,好像是被触怒了的困兽猛禽,不用分说,一拥而上,将他一顿狠揍和猛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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