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爷现在伯和甲贵
(短篇小说连载 下)作者李浩然
其三,再说甲贵爸。
甲贵爸家住田庄屋,离何家里多旱路。他出生于1914年农历5月间,这年属甲,粮米最金贵,所以小名就叫甲贵。他出身贫苦,性情直爽,有话就说,斗大的字不识几筐,要是说错了什么话,别人并不介意,政府也不追究他的责任,因此,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至于他名字后的这个“爸”,在我们这里是“叔”的意思,他成年以后,比他年纪还小的人都习惯叫“甲贵爸”,他也连呼连答,比什么都热心。
那是开始搞“一大二公”那年,他被指定当了生产队长。一天,大队开社员大会叫他做“一平二调”好处多多的发言。他一开头就给大家说起了一个见闻。他说他早天在田里捉住一条泥鳅和一条鱔鱼,都是上了年月的,认真一比较,发现它们竟是一样长短。他就问鳝鱼:你为什么只和它一般长?鳝鱼无奈地说:是上天要我非和它一般长不可。后来,他抬眼一看,见满田垄都是这样的泥鳅和鳝鱼。于是他说好,好,省得我以后逮鱼卖还要费心去分那泥鳅和鳝鱼……那听会的工作组长听他说的竟是反意,就径直走近他,说:“你老大约说累了,下去休息一下吧。”他听后,竟大出人们意料地大声解释:“我不累!——你这同志也是,我哪是老人家?我明明还是小格崽呢!”有人有意玩笑地激他:“你快50的人了怎会还是小格崽?”他便更加认真地大声说:“大家都在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比起他老人家来我不是小格崽是什么?”搞得到会的人大都哭笑不得。
过苦日子那年,一天,他儿媳刚从公社开完团员会回来,正在大食堂里向社员们大讲特讲人民公社这好那好,他听得大不耐烦了,就冲口而出:“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好。饭也没得吃,只把盐水泡。上午还出工,下午哈跳跳(即咽了气)。”儿媳一听,就当着大家的面批他是右派言论。他听在耳里,动在心里,竟不声不响走到儿媳妇面前,伸手就是一大耳光。那儿媳被打疼了也就顾了那许多,抓起身边的“鸡撕烂”就赶将起他来。他大约自觉理输,一边向马路奔跑,一边连声大喊大叫: “我家儿媳妇疯了,就要上桃园了!”当他只身走到三队村口时,见着人就急急地诉说:“我家儿媳疯了,要上桃园了你们知道吗?”乡下人所说的“上桃园”就是指妇女因难产而死,是人人都忌讳的骂人丑话。咋听他这样说,有人还不知道他是在骂他的儿媳妇,竟奇怪地问他:“那会真有这事?”他却一边舞手弄脚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是的,如今正请了我家牛婆哥在吹牛角呢!——呜符符∽……这大声音你耳朵还没管到事?”“牛婆哥”即是他们家大村子的盛宏哥,此人原先当过师公,在旧社会曾为不少“上桃园”的人驱鬼送葬;“呜符符”就是此人那个时刻吹得起劲的牛角鸣叫声。当人们明白过来批评他不该这样数落他的儿媳妇时,他又一本正经地向他们起誓:“这绝对是真的——我要是说了半句假话,”说着他就用手指着那正走来的中年妇女,“我这嘴巴就是她的大麻屁!”一句话,把那所有的在场人撑得好恼又好笑。
下面,我们还来听听甲午爷现在伯甲贵爸三人走到一块上演的闹剧。
那还是公共食堂没有解散连强壮劳力也患水肿病的年月。
这天上午,太阳暖暖的,身为生产队长的甲贵爸也全身软软的来到大队卫生院想讨点好处(这个时候的的所谓大队卫生院一没有医生,二没有药房,三不用打针吃药,其实际就是按上级意图给因缺少粮食而患了水肿病的人补点吃的)。他一进大门,就见甲午爷现在伯和许多病人都低头勾脑坐在堂屋里,就像平时说笑似的笑问大家:“怎么了?——都成五类分子了?这多人连句话都不说?”还是现在伯先答腔,他白了一眼甲贵爸,有气无力而又不无幽默地说:“你这‘小格崽’也真少见多怪!——你不见我们这些人如今不正和自己的屌巴谈白吗?”
现在伯已经不再说‘现在’‘现在’,而把它改成了‘如今’。他以为众人没听懂到他的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进一步不急不慢地说:“这如今,有个怪现象:当大官的向天说话,当小官的向人说话,当老百姓的与屌说话。”
甲贵爸开始以为对方在暗骂自己,差点不高兴了,当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也打起趣来:“你现在哥原总‘现在’‘现在’的,现在却改成‘如今’了——‘如今’怎么了?‘如今’我个屌!‘如今’男人没有屌屌不缩进肚皮里,如今女人没有屄的不瘪成篾答答,你们老叔老哥的还能和屌说话,真还新鲜呢。依我说,如今就叫男人和女人同睡一张床,也只秤跎敲篾锣,没得事!”(当时的大多数男人和女人确实没有了性欲)
不料他这一打比,却把一些人逗笑了,其中一个叫丁酉眇子(1897年生)的老单身竟当着众人把裤子脱下来说:“亏你甲贵还说有秤砣,你们看,我这老秤砣早就先行一步了!”
那卫生院长,听这般人越说越离谱,就走出来干涉,说:“我看你们这些人大约饭撑得不行了,去,都去给我洗马桶!”甲贵爸立马抓住他的把柄,揶揄地说:“你这个院长也不过我这队长大的官,倒呵斥我们来——这如今哪还有饭撑得不行的?你这话只配对我屌屌说,可我屌屌没生耳朵,有耳朵的又不是我屌屌……”
很久没说话的甲午爷再也忍不住,一边摊开双手,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何定通呢,‘通’了一辈子,还没见着你这些人,原知世道会是这样,我,我也早改叫‘何定违’了……”话还没说完,也就两眼翻白了。众人见情况不对,有的慌了手脚,有的无可奈何,只有甲贵爸还在那里风凉地说:“您也莫改‘何定违’,改个‘何翻白’倒正合适。”
丁酉眇子听了,就接在后面紧加上一句:“甲午哥,你在前面等我,我回门旮旯拿把伞就来……”说完,也就真的倒了下去。
大家见这甲贵爸早不来迟不来,一来就倒了两号人,就都说他是灾星,叫他快点滚。他一边开溜还一边数起‘莲花闹’来:“在家饿的慌,来找卫生院。吃的没弄着,笑倒两老汉。‘现在’变‘如今’,前后都一样。还要食堂化,都要上西天……”
后来公社有人说现在伯和甲贵爸是带头闹事的坏头头,把他们两个押到公社大礼堂去批判。现在伯无奈地说:“我何现在今后保证再不说‘现在’和‘如今’,只讲‘今后’行不行?”甲贵爸却说:“到哪天能有饱饭吃我就不说了。”有人领头喊口号,“打倒蒋甲贵!”他也和大家一起举起手,但他喊的却是“扶起蒋甲贵”,大会上人多口杂,别人根本就没听明白他的话。也就不了了之。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人们才全明白过来:甲午爷现在伯和甲贵爸他们原先的所做所为,是对的,是很正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