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书房的书架上,摆放着一张黑白照片,它记录的是1955年9月毛泽东主席为开国将帅颁授一级八一勋章的历史时刻。照片中三位受勋的开国将军中,左侧第一位便是李赤然将军。2006年李老以92岁高龄辞世,而照片中的他,其时正值英年,身着戎装,英姿勃发。作为开国将军,李老为新中国的诞生所建立的功勋已被历史所铭记,在现代中国反抗阶级压迫、抗击外敌,建立新政权的波澜壮阔的历程中,他以对理想忠贞不屈的追求,九死一生的戎马生涯,刚直不阿的人格品质,将自己的一生汇聚成了一道明亮的光谱,这光谱既融于光辉的历史之中,同时又具有着属于他个人的鲜明特色。 这道光谱的起点在陕北。1914年3月4日,李赤然将军出生于陕西省安定县(今子长县)的瓦窑堡,父母给他取名李宗贵。这个名字在后来的战争岁月里,在军内尤其陕北民众中广为知晓,它如同一个骁勇和传奇的符号。将军接受革命启蒙和建立革命信仰较早。1927年春,13岁的他便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29年转为中共党员。这是革命的低潮时期,全国一片白色恐怖,血腥的屠刀随时会降临在每个革命者的头上。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加入党的组织,他的坚定信念和过人勇气显然已超越了他的年龄。直到晚年,谈起这段往事时,他的话语中仍流露着自豪。 信仰可以给人带来勇气和力量,在革命年代,这勇气和力量注定是用来接受生与死的考验的。将军迎接的一个重大考验很快到来了。1933年6月,时任中共安定县北二区区委书记的他按照上级指示张贴欢迎红军的标语时,被敌人发现,虽机智逃脱,但仍作为重大疑犯遭到逮捕,继而受尽酷刑。在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折磨后,他没有屈服,依然保持了共产党人的气节,顽强地和敌人斗智斗勇。后虽被地下党营救出狱,但此次劫难在他的腿上留下了终生残疾。人生中的一些经历往往会为以后的经历留下伏笔,数十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将军受到冲击迫害时,权势者欲以早年的这段经历将他树为全军的李玉和(即样板戏《红灯记》中牺牲的共产党员)并委以重任。将军看穿了其中的拉拢之意,断然拒绝:“‘英雄’或是‘典型’,历史自有公断,不需人为地花心思去塑造!”其时是1970年初,将军不趋炎附势的可贵品格由此可见一斑。 1934年9月,在谢子长亲自安排下,李赤然将军结束了地下工作进入陕北红军,开始了延续一生的军事生涯。当时他20岁,担任连指导员。至1936年5月,他已担任师政委,不足两年时间任职的大幅提升,即意味着战功卓著,而战功则又意味着无数次残酷战斗和杰出的指挥才能。一次战斗中,他冲锋在前,右腿胫骨被子弹贯穿,流血不止。因缺医少药,为防伤处感染,他咬紧牙关,任由军医用土布条蘸上盐水在贯穿的洞孔中来回拉扯清洗消毒,疼得他眼冒金星、汗如雨下,但他挺了过来。在另一次战斗中,他头部负伤,当即昏厥。至深夜,警卫员来到战场上,从死尸堆中将他找到,以为他已阵亡,看到鲜血夹带着泥土糊满了他的头颅和面部,便背到河边用水清洗,他却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至晚年,将军白发稀疏,头顶那道伤疤便格外醒目了。关于战争的残酷,将军的一段话令我震撼并留下深刻记忆:“那时打仗,常常是部队早上出发前,用几口大锅做饭,而战斗结束后用一口小锅就够了,因为大部分战士都牺牲在了战场上。”2012年春我到南昌,参观“八一”起义旧址。院内后面的楼内,是军史陈列馆。在一个展台前,陈列着一张《1936年红军三个方面军会师时序列表》,表中师一级的首长中将星云集,其中便有将军的名字。 抗日战争中,李赤然将军完成了一项特殊使命,过程曲折艰险,意义重大深远。1941年3月,为加强保卫党中央的战斗力量,扩充八路军留守兵团的兵源,按上级决定,李赤然将军率留守兵团临时训练团开始了赴晋察冀边区征兵的艰险路程。这是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部队一路上亲历了敌占区日寇疯狂推行“杀光、抢光、烧光”的残酷暴行和严峻现实,与敌进行了顽强机智的战斗。在经历了多次生死考验后,于1942年初顺利完成了征兵任务。当部队即将返回延安时,上级首长又将一项绝密的使命交付给了将军:携三百万法币回延安。这三百万法币是晋察冀边区军民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集攒出来的,其票面有整有零,可见来之不易。日伪军也得知了这笔巨款的一些情报,派出大量特务搜寻跟踪以图截获。此前两次运送都未成功,华北地下党的一位负责人和妇救会主任为此还献出了生命。对于延安来说,这笔钱更有着解燃眉之急的重大意义。抗战时期的陕甘宁边区,既要抗击日军的进犯,还要面对胡宗南国民党军队的严密封锁,这就造成了财政紧张、物质匮乏的十分困难的局面。尤其是党的“七大”已在筹备之中,而所需的许多物品,如发电设备、照明灯具、电线以及医疗器械、药品等,却只能用法币在国统区购买。如将这三百万法币顺利带回延安,无疑将会有力地缓解党中央的财政困难,并为“七大”的顺利召开创造积极的条件。 对这项非同寻常的任务,将军坚决领受后很快制定出详尽周密的行军方案,并对所征新兵进行了4个月的训练。为迷惑敌人,将部队番号取消,行军路线选择了杳无人迹的五台山北侧。五台山素称“华北屋脊”,海拔在三千米以上。时值盛夏六月,山顶上则大雪纷飞,寒风凛冽。尽管冰封的山路步履艰难,所有战士的衣服都成了硬壳,但部队还是顽强地越过了这道天险。一路上他们又先后渡过沙河、滹沱河、清水河、汾河等急流险滩,巧过平汉、同蒲铁路,突破日寇十三道封锁线,以超负荷长距离的行军,无伤亡无减员,最终胜利回到延安,将三百万法币完整地呈交给了党中央。此次壮举受到中央高度评价并予以嘉奖。留守兵团肖劲光司令员还特意将蒙古旗王赠他的“千里藏针”骏马奖励给了将军。 解放战争期间,作为第一野战军的高级将领,将军在彭老总指挥下,率部参加了著名的宜川瓦子街战役、西府战役,取宝鸡,克兰州,纵横驰骋于广阔的西北战场并屡立战功,为大西北的解放作出了卓越贡献。在此期间,他先后乘骑过三匹骏马,其中两匹都是累死在战场上,由此可见当时战况之激烈。将军晚年所著回忆录中,除了对牺牲战友的追思和缅怀外,还辟以专门的章节对他的马夫和心爱的战马进行了记述和怀念,描写真切生动,涓涓之情溢于字里行间,读来感人至深。 建国后虽已进入和平年代,但对将军以及许多和他一样从戎马倥偬中过来的人而言,前方的路并非一马平川,顺风顺水。在他担任南京军区空军副政委期间,“文化大革命”爆发。将军不畏权势,坚持原则,开罪于林彪集团,受到无情打击和迫害,陷入人生低谷。而就是这个低谷,则又再次展现出他的可贵品质和人格魅力。落难西安后,他不顾不能自保的逆境,开始为陕北老区的老红军写证明材料,促使恢复他们的名誉,使之得到应有的待遇和妥善安置。消息传开,求助者纷纷登门,一时间家中如同“接待站”一般。除了出具证明材料外,在当时靠定量供应粮食的条件下,他还想方设法让每位到家中的来访者都能吃上顿饱饭。今天,事情已经过去数十年了,许多当年接受过帮助的当事者大都已经辞世,但他们的后人却依然铭记着这些往事。 舒同是位家喻户晓的红军书法家。将军和他在1935年直罗镇战役中曾并肩战斗,建立了真挚友谊;1941年率部赴晋察冀征兵时,与他又在极其艰苦的抗日前线再次重逢。“文革”中将军落难西安,恰逢舒同也正在这座城市中经受着冲击。为战友之情患难之交,将军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舒同所受的不公待遇鸣不平。舒同为这位刚直不阿的老战友写下了“疾风知劲草,严霜识磐松”的条幅。在将军诞辰100周年之际,我觉得用条幅中的这两句诗来概括评价他的一生,是很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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