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潭畔（小说）

李浩然

映月潭畔（小说）   胡楚鹍

叶芳老师将一叠作文本摆在办公桌上,准备批改。一叶知秋，一斑识豹，这是刚入学的初一新生的第一次作文，看了这一次作文，就可粗略得知这一届学生的语文功底。想着这些，她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作文，急切地翻开了第一页。跳入她眼中的是整洁的卷面加端正的字迹，一种教师特有的欣慰感油然而生。看了文章的开头，她不禁拍案叫好：真是起笔非凡！她眼角眉梢都是喜，急遽地往下看去，那急遽之势真是“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恨不得一口气看完全文。然而，渐渐地、渐渐地，她眼角眉梢的喜气被失望的苦脸愁眉取代了。原来，这是一篇抄袭之作。

她没精打采地合上作文本，目光盯着封面上的“杨宏”两个字，联想起她曾经教过的学生“王宏”和“刘宏”，记忆的闸门打开了，思潮翻滚起来。

十年前，年方二十又一的她，鹅蛋形的圆脸，乌黑发亮的长辫，修长苗条的身段。当年，她从师大中文系毕业，走进这所中学，初为人师，教的是同她一起跨进校门的初一新生。第一次批改作文，当她看完一个叫王宏的作文后，她那还显出一股稚气的圆脸盘气得变长了，心里直冒火。她在王宏那篇作文的后面奋笔疾书：抄袭是盗窃行为，宁可不写，也不抄袭！写完这个“尾批”，她很自信，以为这样一“严”，定会结出硕果。谁知第二次作文，王宏没动笔，交的是白卷。她所期待的“硕果”成了白卷，气得要命，立即把王宏叫到办公室去训话。

“怎么不动笔交白卷？”

“毕竟进了一步。”

“由哪里进到哪里？”

“由抄袭进到了没写”。

“这话怎讲？”

“您说了宁可不写也不抄袭。”

听了王宏这话，她气得说不出话，白皙的鹅蛋脸变了形，也变了色。她很苦恼，埋怨王宏如同一块石头，不进油盐，不可教也。

岁月荏苒，她有了五年教龄。她那鹅蛋脸上少了几分稚气，长辫剪成了短发，为的是节省梳妆的时间。任教的第六个学年开始了，又一批初一新生来到了她的身边。她给他们上第一堂语文课，给他们批改一篇作文。真是太巧合，一个叫刘宏的学生交上一篇抄袭之作。此时的她，似乎明白了许多，不像五年前那样生气了，也没有五年前那样奋笔疾书了。她把这个刘宏叫到办公室。

“刘宏，请你将你自己写出的这篇作文念一遍吧！”她把“你自己写出来的”七个字说得特别重。

刘宏低着头，不念。

“怎么，不念？自己写的文章念不过？”她的声音不是严厉的，但语气包含揶揄成分。

刘宏的头低得更低了，无语。

“不敢念全文，就认几个字吧！”她想了想，智上心来。她将文中的“怡”、“煦”两个字点给刘宏认，刘宏将“怡”读成“台”，将“煦”读成“照”。

“怎么，自己写的文章里的字竟然不认识？”她得意而严肃地说，“我就知道这篇文章是抄来的。”

刘宏无地自容，泪水盈眶。

“落泪知错就好了！错了不要紧，只要能改。”她温和地说，“希望你今后多动脑筋，写出好文章！”

当时，她很满意自己的这次对刘宏抄袭的施教，以为这样浇灌，定能结出硕果。然而，她又失望了，刘宏虽不抄袭了，但作文总是空洞无物。她苦恼，埋怨刘宏愚钝。

流年似水，又过了五年至今，叶芳老师走过了“而立”之年，鹅蛋脸型被岁月削尖了几分，眼睛眉梢除了依旧俊俏动人之外，而十个春秋的教学实践，使她增添了睿智和慈爱之颜。思潮翻滚的她，回忆起十年前和五年前两次对抄袭学生施教的不当，深感愧疚。但是，她欣慰，十载的园丁生涯，使她对于浇灌之道，终有所悟。她懂得和坚信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教师。

吃了晚餐，她立即拿起随身带的皮包，装进杨宏的作文本，就去找杨宏。

太阳西下，秋风送爽。校园里的映月潭畔的垂柳下的石条凳上并排坐着她和她的学生杨宏。

杨宏内心紧张而害怕，他知道叶老师找他到此的原因，无疑一顿训斥在等待着他。他又很诧异，过去在小学自己犯了错，总是被传到办公室去挨训的，可这次叶老师却带他来到这映月潭畔的垂柳下，而又看不到叶老师脸上呈现出一丝一毫的愠色。他不知何故，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突然，他想起在课外书中看到的欲擒故纵的故事，认定这回叶老师搞的就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不由得心里更害怕了，颔首低眉，两眼看地，不敢旁视，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她自然看得出杨宏的心境，向杨宏投去那睿智而慈爱的目光，温和地说：“杨宏，你看这排垂柳长得多好呀！这排垂柳是十年前我们三名新教师亲手所栽，如今长大了，枝繁叶茂了。这排垂柳可真是我心中的“宠物”，我是常来看看的。今天我把你带来，你看看，这排垂柳多可爱啊！”

杨宏仍然垂着头，不敢欣赏垂柳。他心中还是装着“欲擒故纵”四个字，心思全在如何应对暴风骤雨的袭来。

她洞悉杨宏的心理，面带慈祥和蔼的微笑，爱抚地用手指为他梳理那有些蓬乱的头发，又将他左衣袖上一处的灰尘，轻轻地拍掉。

此刻，杨宏联想起自己发蒙读书时，妈妈常在他上学时给他扣好衣扣和拍打掉衣裤上的灰尘的情景。他又想到待他读到三年级之后，妈妈就不再这样了。而今他进了初中，这种久违的母爱，竟意外地在叶老师这儿感受到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心中的紧张和害怕，慢慢地抬起了头，观看那一排垂柳。

映月潭边的那一排垂柳，大概是因为校园小环境的优越，土肥水足，虽时至初秋，却依然身着绿装，柔长的枝条随着凉爽的秋风飘拂。她见杨宏抬头观看垂柳了，心里十分高兴，趁机笑着说：“杨宏，你仔细地看看那柳枝，用一句话把它描写出来，好吧！”

杨宏蹙着眉，想了想说：“细长柔软的柳枝随风飘荡。”

“不错呀！你用“细长柔软”把柳枝的形象描写出来了。”她赞扬说。接着，她又亲切地说：“杨宏，如果我要求你把刚才说的那句话用上拟人法说得更加生动形象，你看怎么说？”

杨宏想了片刻，兴奋地说：“细长柔软的柳枝欢快地随风翩翩起舞。”

“很好，很好！可得满分！”

她的这一赞许，好似将一股成功的欣慰和奋进的动力，注进了杨宏的胸中。

接着，她从她所带的皮包里拿出一盒鱼食，撒在映月潭中，招引来大大小小的金鱼游来争食吃。她带着杨宏观察欣赏，引导杨宏描写游鱼，描写潭水，进而谈起了《小石潭记》中描写水清鱼游的名言佳句。

杨宏听得津津有味，不禁发问：“老师，前人为什么那么会写呀？”

“因为文学功底深厚，又观察得仔细。”她因势利导说，“杨宏呀，只要你对周围的人和事、景和物，仔细观察、了解和体验，你作文就一定会有话可写的。”

听了这话，杨宏眼里有了泪水，懊悔地说：“老师，我就是平时不留心，脑子里空空的，作文时无话可写，就抄袭，我错了！”

“杨宏呀，抄袭是很不应该的，你知错就好了。”她诚恳地说，“你认识到了自己平时不留心积累素材，造成无话可写而抄袭的错。我想我也有错，可能这个作文题目出得不太好，远离你的生活实际，使你无话可写。”

“不，不，别的同学有话写，我却无话写，这怎么怪老师的题目出得不好呢！”杨宏见老师自责，好感动地说，“老师，全是我的错，今后我——”

“好了，别再说了！”她打断了杨宏的话，她觉得没有必要让她的学生继续检讨下去。她从皮包里拿出杨宏的作业本，翻开看了看，说：“杨宏，你很认真，字写得很工整，卷面也很整洁呀！”

杨宏那干旱的心田得到了甘霖的滋润，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字写得更好！

她又说：“杨宏，我知道你抄的这篇文章是你课外看到的。你爱看课外书，这很好。古人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要写出好文章，非多读书不可！”

好似一阵春风吹进心中，杨宏心里热乎乎的，决心以后利用课外时间多看课外书籍。

她又对杨宏说：“这篇文章写得真好，你能把它挑出来抄，说明你的阅读欣赏和鉴别能力也不错呀！”

得到老师这一表扬，杨宏得意忘情眉飞色舞地说：“看了这篇文章，我觉得真棒，读了一遍又一遍，作文没话写，就想到了它，抄了下来。”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抄袭之错，内疚得脸红了。

她笑着赶紧说：“看到好文章，你就反复去读，这可是一大优点！学语文，熟读背诵至关重要。”

仿佛沐浴和煦的阳光，杨宏全身暖洋洋的。至此，在叶芳老师面前，杨宏毫无拘束了，说：“老师，我的确喜欢朗读，我把这篇文章朗读一遍给你听吧！”

“好呀！”叶芳老师边说边把作文本递给他。

杨宏将作文本接过去翻开就抑扬顿挫地朗读起来了。他读得流利，情感也表达得好。读完后，叶芳老师给他作了一些指正后，说：“你的朗读能力也很棒呀！”

又如吃了一匙蜂蜜，杨宏心里甜蜜蜜的。

天空抹上了美丽的晚霞，映月潭中的金鱼在清澈见底的水中怡然游憩，映月潭岸的垂柳欣然随风婆娑起舞，映月潭畔垂柳下的师生的谈话惬意结束。

杨宏内心装满了春风和阳光，信心和决心之火在胸中燃烧。他向叶芳老师深情地一鞠躬，依恋不舍地离去。

叶芳老师用慈爱的目光送走杨宏之后，目光转移到那一排十年前她们亲手所栽的垂柳，思潮激荡。啊！十年的阳光雨露，垂柳枝繁叶茂了，而她也趋向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