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燕啼，如冷艳

微言网编辑部

收拾旧物，找出一个硬皮月历广告牌，1955年潘高寿川贝枇杷膏赠品，里头的女郎手扶花枝，玫瑰花大如斗，露齿嫣然，是粤语片的白燕：那黑色洋装未免花俏了些，弧形挖领下一排八角形镂空花朵，颈项挂着扭麻花的珍珠链，贵妇得很；背后是当年的阳历农历对照，封锁了的时间大概囚禁不了一个华南影后，她仍然在此，虽然月历表面的纸稍稍剥落，风霜却掩不住她的艳丽——没错，白燕是艳的，千万别被过往演的贫女农妇骗过。
枇杷膏止咳润喉，影后当个广告皇后也相得益彰，她的招牌声音倒是让人难忘——旧的光影世界里颇有辨识度的嗓子，低沉、浑厚，即使是低低的笑，也是大提琴的乐声，绝非银铃的清脆。电影里好几次，安排她表演唱歌，几乎不是其真实的声音吧，那时节流行的歌声是莺莺呖呖的，子喉一样的娇音，白燕不是这个路线——落到时代曲里，她可能就是白光，歌坛粤曲较为接近的就是歌伶小明星徐柳仙那种，模拟男子的平喉，歌咏青楼的蜜意柔情，适合阿芙蓉烟雾里品尝体。
而白燕的带伤风的女音，说对白是分外感情充沛的。她落到最底层，低泣呜咽，是再常见不过，但是随时会化为嘶喊悲苦的控诉。例如《雷雨》的侍萍，被周家老爷撵走时，她淡淡地道：我说得出，就做得到。要求临走时，见长子一面，却不应允，她猝然愤恨说：为了让你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结亲，年三十夜叫我离开，连自己亲儿也不能见，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那股狠劲和幽怨，到了极点。白燕平静脸孔，里内暗流汹涌，是不平，是恨，那咽喉里的鹅公声，低哑的嗓子，吐露的是女人的心声，随时一字一泪。演过《历经沧桑一美人》《香港一妇人》，这样的片子俨然概括了白燕受屈受辱的女身象征。
可白燕有演过不少不羁而独特的女人，多是已婚或失婚的美妇角色，剧情里乘搭轮船让人偶遇的神秘美人，如《雾美人》之类；服装华贵，犹如一个笼罩在女人身上的绮罗纱橱，一个无形屏障——情海过尽千帆，饱尝沧桑，伤心人别有怀抱。仿佛好莱坞某种言情剧的女主角，香港版本的白燕更加的让人信服，她的身世背景带着一股迷离的悬疑，烟雾一样：巧遇她的张活游，惊鸿一瞥，不禁迷恋起来，还替她做了石膏像……后来一些电视剧似乎也采用了类似情节。
这戏几年前在粤语片频道里看的，不久频道居然停了，是有线单位停止合作，一大宝库就这样失之交臂。网上有，那是另外一回事，毕竟在电视荧幕观赏，也是不得已了，手机小屏幕更是寒碜。时光推前数十年，老片子是靠偷录在录影带流传的，《疯妇》《吸血妇》往往在香岛午夜场时录出来，后来幸运的是光碟版面市，有的装潢甚美，《金粉世家》封套就是薄薄一册书一般，张恨水小说改编，本来就通俗，银幕版本更加通俗，大家庭纨绔子弟们都獐头鼠目，少奶奶放眼皆行为浮夸。
白燕值得称道的，是一些冷门角色，像《回魂夜》，取自希治阁作品《迷魂记》——白燕也像金露华似的，纱巾绕着头脸，深夜游魂梦游，透露几许秘艳诡异。后来购得vcd版的《往事知多少》，恍然明白，2046巩俐部分，根本来源出自白燕此片，而黑白旧片的人物情感剧情，甚至氛围情调，更远比王家卫好太多了，2046不过是潦草的拼贴。白燕的午夜美妇人血肉丰盈，未知的虚空，借助萍水相逢，偷渡一点没有结果的浪漫，转瞬间即离去，很难想像白燕也是一晌贪欢断肠天涯的新女性。
箱子里也有她过往的电影本事，《百变妇人心》封面白燕，戴着金丝眼镜，看似正经，其实唇红如火，暗藏复杂心机。她叫虹影，妹妹小燕飞叫云妃，故事离奇曲折——虹影的情欲煎熬非同小可，表面看来是个受害弱者，但女心婉转，机关算尽，被猎了，又扭转身份，回过身来猎男人，而且是妹妹云妃的男人，他和虹影旧爱长得一模一样。这个版本的白燕已然是大胆艳妇，心猿意马至极，情挑云妃男友，还要双宿双飞，说词是：我本来是一个死了的人，被你的情感救活了，你也要走，就和你一起走。我已经失去控制，像那车子一样，没有你就完了。句句有血有肉，隔着茫茫时空，白燕冰霜的声音暖化，散成七情六欲，而她冷艳花容，此刻被情火爱焰烧灼，一尊女像，永恒的承受着苦难。

作者： 李天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