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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维明先生精神人文主义的新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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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18 10:42: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章 儒学第三期的人文精神与精神人文主义

杜维明先生精神人文主义的新贡献

杜维明先生是现代著名哲学家,现代新儒学的代表性人物。在杜先生八十华诞即将到来之际,我与同仁向杜先生致以衷心的祝福,祝愿他福寿双全,万事胜意!衷心感谢杜先生对我本人及武汉大学同仁、学生的支持、提携与照顾。杜先生多次来武大讲学与出席学术会议,多次在他执教的哈佛大学、北京大学等校接待武大的学者与学生,我们深受他的思想的影响与精神的感召。他的为人、为学堪称表率,他以自己的生命实践着他推崇的儒学精神及人格理想。

杜维明先生

杜先生在长期运思及其丰富成果的基础之上[1],近些年特别提出“新人文主义”,即“精神人文主义”的问题与建构,极具启发性。

杜先生创造性地提出的“精神人文主义”,主张回归轴心文明,照顾人的全面发展,体现“天人合一”的精神,肯定人与天、地、人、物、我的关系,尤其是人的终极关怀、超越意识,与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世俗人文主义”区别开来。

杜先生强调,一个全面的人,不仅要使个人的身、心、灵、神得以整合,人与人之间有健康的互动,人与自然能够持久和谐,还需要使人心与天道相辅相成。杜先生指出:“作为一个包容而综合的人文主义,精神人文主义一共分为四个不可分割的侧面:第一个是个人,指个人的身体、心知、灵觉和神明的融会贯通。第二个是个人与他者、与社群之间的健康互动,这个社群包括家庭、邻里、社区、城市、国家、世界,乃至更大的宇宙。第三个是人类和自然世界的一种持久和谐。最后,我认为也是非常关键的,就是人心和天道的相辅相成。一般我们思考人文主义时,只考虑前三个侧面,但其实真正的精神人文主义,还应该包括人和天道的关系问题。”[2]这是“精神人文主义”的四个向度。

杜先生的“精神人文主义”,看来是他“新仁学”或“新心学”的系统。他认为:“仁”是个体的主体性,相当于康德的自由意志;“仁”包含了爱人、爱物与爱己,三者统一。孔子讲:“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孟子传统中有一种强烈的自由意志。陆王心学也是如此。仁心、良知对外部世界有无限反应的可能,它开放、多元、包容,可以包含整个宇宙。仁是在人的成长过程中不断丰富的。仁也是一种觉悟,其力量与所有人可以成为一体,有公共性。仁就是通,通达,往外通。仁是天生人成,寓含着地球的存活是人类无可推卸的责任。以上是杜先生近年对仁学与心学的新阐发。

与启蒙运动以后,西化、现代化、全球化思潮以经济为唯一导引的人文主义不同:“精神人文主义”要富强和自由,也需要正义;要发展理性,但也要同情、慈悲;要发展法律,但也要注重礼乐;要个人尊严,但还要注重社会和谐;要人权,也必须注重人的责任。恰好,杜先生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正义的价值和自由一样重要;同情比理性更必要;人的责任,特别是个人对家庭、社会、人类的责任,比权利更重要;礼治比法治更基础;社会和谐比个体发展更优先。

以下,我想从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维度,讨论杜先生此说的贡献。

一、“精神人文主义”是对儒家传统人文主义的继承与推进

儒学非哲学非宗教,亦哲学亦宗教。我们知道,“天”在中国人心中并不仅仅是指自然界,而是会对人们的生活产生重要影响的根源性存在。自古以来就有“天佑大德”、“以德配天”之说。就儒家而论,“天”也是有意志的,它代表人所不能控制的神秘力量。孔子在面临困境和高徒颜回去世时,就发出对“天”的感叹。《礼记·郊特牲》云:“万物本于天,人本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礼记·礼运》认为人事是以天为本的:“礼必本于天”,“政必本于天”,而且,“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人的命运虽然有赖于人事修为,但能否实现以及实现的程度又不完全是由人自己所决定的。

在《尚书》、《诗经》、《左传》中,保留了不少宗教神性意义的或权威意义的人格神的“天”的资料。在《诗经》中,也保留了不少人们怀疑权威意义的人格神的“天”的资料。

《论语》中有关“天”的看法,也比较复杂,既有宗教神性或主宰意义的 “天”,有形而上的“天”,有道德义理的“天”,有自然的“天”,也有偶然命运的“天”。

孔子把对超越之天的敬畏与主体内在的道德律令结合起来,把宗教性转化为内在的道德性。天赋予了人以善良的天性,天下贯于人的心性之中。天不仅是人的信仰对象,不仅是一切价值的源头,而且也是人可以上达的境界。人本着自己的天性,在道德实践的工夫中可以内在地达到这一境界。这就是“下学而上达”。孔子强调要在人事活动中,特别是在道德活动中去体认天命。于此,才能“不怨天,不尤人”(《论语·宪问》)。正因为生命有了这一超越的理据,所以儒者才有了积极有为的担当意识和超越生死的洒脱态度:“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论语·微子》);等等。由此我们可知儒家对于人格尊严的重视、强调与维护。孔子思想并不是如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所说,只是一些俗世伦理或常识道德。如上所说,孔子的人性、天命、天道的思想有深刻的哲学形上学与宗教的终极关怀的内容。

可见,儒学的终极性、宗教性不能消解。儒家人文主义不是斩头的人文主义,而是有敬畏的有神性意义的人文主义。儒家人文主义不与宗教相冲突。这种天人的相关性,是“精神人文主义”最重要的一个维度,也是对传统人文主义的继承与发展。

二、“精神人文主义”对现代世界一些病症的反省与批判

“精神人文主义”的反思性、现实性与批判性很强,它包含了启蒙精神,又针对单面化、平面化的启蒙理性的片面性。它批判了原子论式的个体主义的张扬,批判了片面的单维的西化、现代化、全球化,反省了生态环境的危机、人性的危机、世界伦理的困境。杜先生指出,启蒙运动以来的几百年,世俗人文主义成为主导的世界意识形态,整个世界日趋功利化,财富和权力成为人们最关注的对象,乃至发展为金钱拜物教、权力拜物教,启蒙运动以前人们所珍视的价值不再被重视。这样发展的不良后果尤多,包括侵略性的人文主义、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物质欲望的膨胀及占有性的个人主义的强力扩张。

“精神人文主义”呼应、总结了百多年来各国新人文主义思潮对现代性的反省与批判。我国的文化守成主义、现当代新儒学思潮也立足于此。这一类的思想家认为,工业文明、现代化确实给人类带来了许多新的问题,人类的特性及其全面发展的问题,人的生命存在和生活意义的问题,人类产生的种种疏离和困惑的问题,乃至环境污染、生态平衡的问题,等等。以“天人合一”模式,“圆而神”的智慧和儒家伦理转出或融摄西方的科学与民主,然后补西方文化之偏弊,救西方文化之自毁,为全人类各民族文化提示一新的方向和模式,现当代新儒家学者建构的哲学人类学,在人类存在这一永恒课题的研究上所作出的世界意义的贡献,将逐步被人们所体悟。因为,不论现代化如何推进,人的终极托付,“内在的安心立命始终是一个不可替代的问题,它不能靠对于一个超越外在的上帝的信仰来解决。”[3]

杜维明长期反思的“启蒙心态”,不是指历史现象,不是指哲学理念,而是指“心灵积习”。这种“心灵积习”在现代中国起了很大的作用。西方 “启蒙心态”所代表的人文精神的特性是人类中心主义,强调工具理性,而不是沟通理性,突出实用、功利。例如,富强是价值,不能富强就是非价值。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另一层意思是反对神性。[4]

杜维明认为,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知识界主要崇尚的是这种具有排斥性、侵略性的人类中心主义,即反自然、反宗教、反传统、反精神价值的现实主义、功利主义、物质主义、科学主义和单线进步观,而忽视了宗教信仰、社会习俗、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礼仪、体现爱心的渠道、心性修养、民间艺术等等的存在意义,甚至要消灭汉字、中医、古建筑等,取消具有民族性、民间性的丰富多样的宗教、语言、伦理、艺术、习俗。其实,各种类型的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都有深刻的意义与价值。五四以来成为强势的“启蒙心态”,不能提供足够的资源,让我们面对 21 世纪。我们应该有更高的人文关怀,有更丰富的意义领域。生态环保、多元宗教的思考有助于我们反思 “启蒙心态”。对启蒙价值——个性自由、理性、法治、人权等,今天都需要作出重新思考和超越,并相应辅以群体公益、同情、礼仪教化、责任等等价值。对具有普遍性的现代性因素——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市民社会、个人主义,在肯定的前提下,也应作出反省、批评与转化。

杜维明深刻检讨启蒙理性、工具理性、人类中心主义,肯定生态环保、女性主义、多元文化和全球伦理思潮对启蒙的挑战,但他充分认识启蒙价值,肯定启蒙精神,肯定五四,只是反省、超越其片面性。

三、“精神人文主义”对我国与世界的可能贡献

(一)“精神人文主义”重视人的德性的养育与社会公德的建构,有助于当下中国社群伦理的提升

近代以来,讨论中国现代转型往往倾向认为中国过重于私领域,亟待向公领域转型。如孙中山曾说中国一盘散沙,梁启超则参照福泽谕吉说认为中国偏重私德缺少公德。此一偏之辞皆忽视了中国的公领域必然是从私领域完善后推扩所得。其实任公也说“公德者,私德之推也”、“蔑私德而谬托公德,则并所以推之具而不存也”[5]。这正是《礼记·祭义》所言“立爱自亲始”,也是阳明所谓“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而后渐至六阳”、“抽芽、发干、生枝叶”[6]的譬喻。在中国文化精神中,“亲亲”的人格成长和发展,有利于“仁民”的人格成长和发展;“齐家”能力的增长,也可以促进“治国”能力的增长。因此,修齐治平,亲亲仁民爱物正是生命的体证与实践,而非一种逻辑的推导。[7]这正表明儒家的人既是道德人格的主体,也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更是在关系中培养与成就自我的。此正是“施于有政,是亦为政”的要义,传统政治并不以公民普遍参政为最高准则,而是探寻政治本体意义,在社群之中涵化民众对关系的维护,从而完成良好的秩序建构。

儒家一方面正视贤与不肖的差别,从而要求选拔士人参与政治,有恤民之担当;另一方面也强调庶民皆应修养德性,能近取譬,从孝亲为始逐步向外推扩,这两方面本身便呈现一种良好的交融互动秩序。徐复观揭示了修己与治人两端差别的内涵,认为修己是将自然生命不断底向德性上提,决不在自然生命上立足,决不在自然生命的要求上安设价值。而治人居于第二位,是承认德性标准且必以人民的自然生命的要求居于第一的地位。[8] 即使是治人,孔子也是强调士子应承担保国恤民的义务而非统治的权利,所谓“人君为政在于得人,而取人之则又在修身。能修其身,则有君有臣,而政无不举矣”[9]。可见中国文化精神的治理架构在于使个体成为一个“德性的真实”,卓然自立于天壤之间,关联着人之为一道德的存有。换言之,正因现代化的生活世界具有“以培养抽象的自我认同为目标和促使成年个体化的社会化模式”[10],故不得不将德性重建的使命重新赋予个体。道德主体的重建,主体间的相互作用,有助于健康的民主政治的实现。

近些年我在前贤基础上提出了新六伦、七伦重建的问题,即对五伦作出创造性改造。新六伦或七伦之新,在于各伦增加了新的内涵,更强调平等互动互补,且增加了同事一伦与群己一伦。正常的同事关系、上下级关于有助于现代职业伦理的建构,正常的群己关系有助于新的社群、公民道德与文明间的对话。这两伦可应对个人与社会、国家、人群之间或陌生人之间的交往,乃至调整人类与天地、山河、动植物类的关系,处理好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11]

(二)“精神人文主义”对人类永续发展可能作出的贡献

新人文主义打破了天人彼此的隔阂,强调两者的互动互补。“天人合一”的主张,实包含有荀子的智慧,即经过区分天人、物我之后,重新肯定人与自然、人与超自然的统一,强调的是顺应自然而不是片面征服、绝对占有自然。中国哲学家强调整体的和谐和物我的相通,不仅把自然看作是一和谐的体系,不仅争取社会的和谐稳定,民族、文化间的共存互尊,人际关系的和谐化与秩序化,而且追求天、地、人、物、我之关系的和谐化。它强调用物以“利用厚生”,但不可能导致一种对自然的宰制、控御、破坏;它强调人文建构,批评迷信,但决不消解对于“天”的敬畏和人所具有的宗教精神、终极的信念与信仰。中国哲学甚至主张人性、物性中均有神性,人必须尊重人、物(包括草木、鸟兽、瓦石、山水),乃至尽心—知性—知天,存心—养性—事天。至诚如神,体悟此心即天心,即可以达到一种精神的境界。

“仁爱”思想是中华民族的核心价值理念。孔子以“爱人”为“仁”,爱人、同情人、关切人,包括爱、同情、关怀他者、下层百姓,是“仁”的主旨。“忠”与“恕”接近于“仁”。“忠”是尽己之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恕”是推己之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综合起来就叫忠恕之道或絜矩之道。“忠”与“恕”是仁道的一体之两面。这不仅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仁道原则,推而广之,也是国家、民族、文化、宗教间相互关系的准则,乃至是人类与自然的普遍和谐之道。重视人类和谐共存,有助于当下世界文明的对话,特别是宗教间、伦理间的对话与互补,和谐相处。

总之,提倡宽容、平和、兼收并蓄的“精神人文主义”可以贡献给全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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